泳池派对的光线,是另一种形式的喧嚣。
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刺目而晃动的光斑,投射在波光粼粼的蔚蓝水面上,又被无数晃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震耳的音乐混着水花的溅落声、男男女女的调笑尖叫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黏腻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防晒霜、香水、氯水以及烤肉油脂混合的、令人微醺的甜腻气息。
陈夜椛站在这一切的边陲。
她背靠着冰凉光滑的玻璃幕墙,离喧嚣的泳池和嬉闹的人群至少有十米远。脚下是干燥的、铺着防滑地砖的区域。她身上穿着那套刘落潼“随手”丢给她的白领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包裹着纤细但绝不柔弱的身躯。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修长脆弱的脖颈。这身装扮与泳池边穿着各式清凉泳衣、尽情展示身材的男男女女格格不入,像一幅误入浮世绘的工笔画。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投向外面。那里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高耸的写字楼如同冰冷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她的姿态看似专注地欣赏“风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用这片冰冷的建筑丛林,构筑一道薄弱的屏障,隔绝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带着水汽的喧闹。
水。
那晃动的、反射着刺目光斑的蓝色水体,像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每一次水花的溅起,每一次人群的嬉闹入水,都让她后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不受控制地沿着脊椎缓慢爬升。童年溺水的阴影,那冰冷河水灌入口鼻的绝望窒息感,早己被时间冲刷得模糊,却如同烙印在神经深处的疤痕,在此刻被眼前这片人造的蔚蓝无情地唤醒。她讨厌水。更讨厌被迫置身于这充斥着水汽和危险气息的场合。
然而,她没有离开的选项。因为刘落潼在这里。
泳池的另一端,靠近深水区跳台的地方,才是这场派对的真正焦点。
刘落潼站在那里。
她并没有下水。她甚至没有披浴巾。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设计极其简洁、线条锐利如刀锋的深黑色连体泳衣。但它绝不是常见的、强调女性柔美曲线的款式。它更像是某种高性能的潜水服变体,高领、长袖,一首包裹到手腕,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小截线条利落的小腿。流畅的剪裁完美贴合着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形,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冷硬而极具侵略性的力量感。深沉的黑色将她本就偏冷的肤色衬得如同上好的冷玉,在晃动的波光和水汽中,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微微侧身站着,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跳台边缘的金属扶栏上,指尖夹着一杯剔透的香槟,冰块在杯壁轻轻碰撞。她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态,只是那份沉静如渊的气场,以及泳衣勾勒出的、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力量线条,就足以将周围那些穿着鲜艳比基尼、努力展示身材的精英女性们衬得如同庸俗的背景板。
她像一座矗立在喧嚣海洋中的孤岛,冰冷,沉默,强大,吸引着所有向往征服的目光。
陈夜椛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个被水光和人群簇拥的身影。心脏深处,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水草般悄然滋生、缠绕。是习惯性的、深入骨髓的敬畏?是目睹对方在人群中那份耀眼的、理所当然的掌控力时,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还是,在那份冷硬强大的表象之下,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刺痛?
她迅速掐灭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冰冷的楼宇。魅力?当然有。刘落潼天生就是聚光灯的焦点。但这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一个安静的、不引人注目的影子。尤其是在今天,在被迫换上那身羞耻的白蕾丝花边镂空礼裙之后……
昨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空旷冰冷的公寓客厅。刘落潼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赤脚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某个高奢品牌LOGO的纸袋。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放空般的平淡,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换上。”刘落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没有命令的意味,平淡得像在说“把垃圾扔了”。
陈夜椛沉默地接过纸袋。指尖触到里面冰凉光滑的衣料。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看里面是什么。服从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她走进卧室,关上门。纸袋里滑出的,是一条纯白色的、质地轻薄得近乎透明的礼裙。繁复的蕾丝花边缠绕着胸口和肩带,腰际是夸张的镂空设计,裙摆短得堪堪遮住大腿。它很美,美得脆弱,美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指尖抚过那冰凉滑腻的蕾丝,陈夜椛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想象穿上它站在人群中被注视的感觉——那感觉比溺水更让她窒息。但她没有选择。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机械地脱下身上那件带来安全感的制服,换上这身轻飘飘的、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的束缚。
当她僵硬地走出卧室时,刘落潼正懒散地靠在沙发上翻一本杂志。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目光在陈夜椛身上停顿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欣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淡,像是在看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嗯。”她只发出一个音节,算是验收。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杂志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看。”
这三个字,在陈夜椛踏出公寓门前,才被刘落潼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谈论天气般的语气说出来。没有解释,没有要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让陈夜椛瞬间如坠冰窟的事实。
所以,在昨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公司聚餐上,陈夜椛像一个幽灵。她顺从地穿着那条在灯光下几乎无所遁形的白色蕾丝裙,却将自己缩在宴会厅最偏僻、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融入墙角的阴影里。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酒杯,祈祷着刘落潼不要看见自己,或者……看见了,也请立刻移开目光。她甚至不敢抬头去寻找那道目光的所在。
她只能像个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死死抓住自己的工作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和邮件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她强迫自己沉浸在那些冰冷的数据和逻辑里,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周遭所有的目光,尤其是……那道可能来自中央、如同探照灯般的视线。
她处理得很专注,很高效。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在宴会厅的另一端,在众人簇拥的中心,刘落潼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与旁人交谈,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光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精准地缠绕在那个角落,缠绕在那个穿着白色蕾丝裙、却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用工作屏幕掩盖所有不安的身影上。
……
泳池边的喧闹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
“刘总!下来玩嘛!水很舒服的!”一个穿着亮粉色分体泳衣、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孩大胆地凑近刘落潼,笑容明媚,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邀请。
“是啊刘总!难得放松一下!”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刘落潼的视线似乎终于被这突然的靠近打断,极其短暂地从远处玻璃幕墙边那个白色身影上移开。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这个热情洋溢的女孩。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丝毫被取悦的波动。她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中的香槟杯,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算是回应。那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疏离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女孩似乎被这冷淡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场慑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退开了一点。
刘落潼的目光,几乎没有停留,便再次穿过晃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回原处。落回那片干燥的、远离水体的安全区边缘。落回那个穿着格格不入的白色制服、背对着喧嚣、仿佛在欣赏窗外“风景”的身影上。
陈夜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她似乎对泳池边的动静毫无察觉,也完全没注意到那短暂聚焦在她身上的、来自人群中心的注视。她的目光固执地锁定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建筑轮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正死死地、紧张地锁定着泳池另一端那个深黑色的身影。
她看到了那个穿粉色泳衣的女孩靠近刘落潼。
看到了刘落潼冷淡而疏离的回应。
更看到了……刘落潼的目光,几乎在瞬间,就重新回到了……自己这个方向?
这个认知让陈夜椛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确认,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不,不能动。可能是错觉。刘落潼只是在看水面,或者在看别处。她强迫自己更加专注地盯着窗外一栋写字楼玻璃幕墙上反射的、扭曲晃动的派对光影。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熟悉的女声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在她身侧响起:
“呀?陈秘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穿着……制服?”声音的主人,正是昨晚聚餐时,在刘落潼身边笑得最灿烂、试图搭话的那个李薇。她此刻穿着一件性感的豹纹比基尼,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手里端着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刘总在那边玩得正开心呢,你不去陪着?穿成这样……是怕水吗?”
她的目光在陈夜椛身上那套严丝合缝的白领制服上逡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嘲弄。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多无趣,多不合时宜,多……像个笑话。
陈夜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里的刺。像昨晚那条白色蕾丝裙一样,让她感到无所适从的羞耻。她抿紧了唇,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半分,依旧固执地望着窗外。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
李薇讨了个没趣,轻哼了一声,扭着腰肢准备走开,嘴里似乎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陈夜椛的耳朵里:“……装什么清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陈夜椛强装的平静。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难堪瞬间涌上心头。她的指尖微微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泳池的另一端。
刘落潼端着香槟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个白色身影上,清晰地捕捉到了陈夜椛在李薇靠近时身体那瞬间的僵硬,捕捉到了她在对方言语挑衅下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肩线。
刘落潼的镜片后,深黑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极其缓慢地涌动了一下。
她微微侧过头,对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她侧后方不远处的助理小张,极其平淡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市场部,李薇。明天让她去人事部办手续。”
小张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意味着什么,下意识地确认:“刘总,您是说……?”
“辞退。”刘落潼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像在谈论天气。她甚至没有再看小张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那个背对着喧嚣、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上。只是那目光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专注。
“办事效率太低?”
小张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立刻低头应道:“是,刘总,我马上去办!”他不敢再多问一个字,迅速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嚣的中心。
泳池派对还在继续。音乐震天,水花西溅,笑声不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李薇还在泳池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丝毫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嘲讽,己经为她招致了冰冷的裁决。
陈夜椛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她只是固执地背对着这一切,像一尊被钉在玻璃幕墙边的白色雕塑。她只知道那道来自泳池另一端、如同实质般的目光,似乎……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视了?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人群的喧嚣和水汽的氤氲,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让她后背的皮肤都开始隐隐发烫。她甚至能想象出那镜片后深黑瞳孔里,此刻可能蕴含的审视、命令……或者别的什么她无法解读的情绪。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的嘲讽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和恐慌。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将目光更深地投向窗外那片冰冷的、灰蒙蒙的、毫无生机的建筑丛林。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摆满精致小蛋糕的托盘,脚步轻快地从泳池边的人群中穿过。也许是地面湿滑,也许是被人无意中撞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趔趄!
“啊!”服务生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托盘脱手飞出!上面那些点缀着奶油和水果的、色彩缤纷的小蛋糕,如同炮弹般朝着陈夜椛的方向疾射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陈夜椛的注意力完全被那道无形的目光和窗外的风景所占据,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听到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循声侧头,就看到几团色彩斑斓的东西带着风声扑面而来!
瞳孔骤然收缩!
本能让她想躲,但僵硬的身体却慢了半拍!
噗!噗!噗!
几团冰凉黏腻的触感,狠狠地砸在了她的手臂、肩膀和胸前那件一丝不苟的白色制服上!奶油、果酱、湿漉漉的蛋糕胚……瞬间在她洁净的白色制服上炸开,留下大片大片的、黏腻而刺目的污渍!一股甜腻到发齁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陈夜椛彻底僵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前襟和手臂上那一片狼藉的、色彩鲜艳的污迹。奶油正顺着她的手臂缓缓下滑,留下黏腻的痕迹。甜腻的气息混杂着派对里其他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瞬间投射过来的、无数道混杂着惊讶、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服务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陈夜椛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服务生的道歉声、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震耳的音乐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她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甜腻的污秽,逃离这无数道刺人的目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沾满奶油的衣襟。
泳池的另一端。
那束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在蛋糕砸中陈夜椛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刘落潼搭在金属扶栏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镜片后深黑的瞳孔里,那层懒散的、放空般的平淡瞬间被某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寒霜所覆盖!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极具压迫感,仿佛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她甚至没有看那个惊慌失措的服务生一眼。她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盯在那个僵立在污秽中央、白色制服被毁、显得如此狼狈而脆弱的陈夜椛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平淡和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夜椛极其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命令感!像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
陈夜椛感受到了。
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被甜腻污秽包裹的皮肤上!让她难堪到极点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求指令般的茫然,穿过混乱的人群,撞上了那道来自泳池另一端、冰冷得如同寒潭深渊的视线!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泳池的喧嚣、人群的议论、身上的污秽……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道冰冷的、命令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绳索,牢牢地将她捆绑在原地。
刘落潼的嘴唇,在镜片后,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
但陈夜椛看懂了。
那无声的唇形,清晰地传递着两个冰冷的字眼: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