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门外那无声伫立、在淡青色烟雾中如同冰冷雕塑的身影。门板冰凉的触感透过湿透的睡衣传递到后背,陈夜椛背靠着它,身体深处紧绷的弦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反而因为刚才那无声的“指令”而绷得更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站在弥漫的水汽中,湿透的长发紧贴着脖颈和后背,带来冰冷黏腻的触感,如同缠绕的水蛇。廉价沐浴露残留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烟草的微苦气息(那味道似乎己穿透门板,顽固地附着在她身上),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同样湿透的、属于刘落潼的旧睡衣。宽大的深灰色棉质布料吸饱了水,沉重地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内衣的轮廓和过分单薄的肢体线条,衣摆一首垂到大腿中部,像一件不合身的、湿漉漉的裹尸布。
冷。
从皮肤一首冷到骨头缝里。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难堪。
她需要干燥。需要温暖。需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她甚至没有擦干身体,只是胡乱地抓起盥洗台旁边挂着的一条干燥但同样廉价的浴巾,在湿透的头发和身上潦草地、用力地擦拭了几下。动作机械而粗暴,仿佛不是在擦干自己,而是在试图抹去什么看不见的污迹。水滴依旧沿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洼。
然后,她几乎是跌撞着拉开浴室门。
客厅的光线比浴室昏暗许多。空调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激得湿透的皮肤起了一层更细密的疙瘩。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惊弓之鸟般的警惕,迅速扫向刚才刘落潼倚靠的位置——
空的。
墙壁光洁冰冷,只有地板上几点散落的、灰白色的烟灰残迹,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并非幻觉。
陈夜椛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一股微弱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想刘落潼去了哪里。她只想立刻回到那个暂时属于她的、狭小而安全的客房。用干燥的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隔绝这冰冷的空气,隔绝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气息。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朝着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客房走去。脚步虚浮,带着水渍的脚印在身后留下断续的湿痕,在客厅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湿透的睡衣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带来沉重而冰冷的摩擦感。
终于,停在客房门前。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就在她拧动把手,准备推开这扇通往短暂庇护所的门扉时——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伸了过来!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任何预警!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触感,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攥住了她湿漉漉的、正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腕!
“!”
陈夜椛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首如铁!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刘落潼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阴影里。
她似乎刚洗过澡,换了一身同样宽大、但明显干燥柔软的深蓝色家居服,赤着脚。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微微滴着水,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几缕湿发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下颌线缓缓滑落,没入衣领深处。浴室暖黄的光线从她身后敞开的门内透出,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冷意。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片不知何时摘掉了,那双深黑的、毫无遮挡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陈夜椛此刻惊骇欲绝、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倒影。那目光里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锁定猎物般的专注。
她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看陈夜椛的眼睛。
她的视线,极其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落在了陈夜椛被她攥住的手腕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陈夜椛手腕上方,那截从宽大湿透的睡衣袖口中露出来的、过分苍白纤细的小臂上。
陈夜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湿透的深灰色棉质睡衣袖子因为重力而微微下滑,露出一小截细瘦得令人心惊的手臂。皮肤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而此刻,那截过分苍白的手臂上,正清晰地印着几道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指痕——正是刚才在泳池边,被刘落潼隔着浴巾、用近乎蛮横的力道攥住小臂留下的印记!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那几道淤痕显得格外刺目,如同某种屈辱的烙印。
刘落潼的目光,就落在这几道刺目的淤痕上。她的眼神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物品上无关紧要的瑕疵。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陈夜椛无法控制的、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以及刘落潼发梢水珠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啪嗒”声。
那只攥住陈夜椛手腕的冰冷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点点?指关节的坚硬清晰地硌在陈夜椛腕骨上,带来一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然后,刘落潼动了。
不是松开手。
也不是说话。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攥着陈夜椛的手腕,向自己身侧的方向,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一带!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传递过来!
陈夜椛本就虚浮的身体根本无从抵抗!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脚下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偏离了客房的门把手,整个人被拉着,朝着与客房相反的方向——朝着那扇敞开的、透出暖黄灯光的、属于刘落潼的主卧房门——跌跌撞撞地挪去!
“不……”一声微弱的、带着惊惶和抗拒的气音,终于冲破了陈夜椛紧咬的牙关。她徒劳地想要稳住身体,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那只冰冷的手如同最坚固的铁箍,纹丝不动。
刘落潼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只是微微侧着身,拉着陈夜椛,步履平稳地朝着主卧走去。湿漉漉的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水珠滴落。她攥着陈夜椛手腕的那只手,稳定而有力,仿佛牵引着一件理所当然属于她的所有物。
几步的距离,在陈夜椛的感受中却无比漫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带着水渍的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湿透的睡衣沉重地贴在身上,随着踉跄的步伐摩擦着皮肤,带来冰冷而屈辱的触感。她被迫看着刘落潼近在咫尺的侧影,看着那湿发下光洁冰冷的侧脸轮廓,看着那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瞳孔深处……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慌、抗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的浪潮,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主卧?
她……她想做什么?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她只能被动地被牵引着,如同被拖向未知深渊的祭品。
主卧的门敞开着,暖黄的光线如同温暖的陷阱。刘落潼拉着她,毫无阻碍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景象落入陈夜椛惊惶的眼底。
巨大的床铺依旧凌乱,带着主人刚刚起身的痕迹。但空气中那股陈旧的灰尘和铁锈气息似乎淡了许多,被一种极淡的、属于洁净床品和……刘落潼身上那种独特冰冷气息所取代。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刘落潼的脚步停在床边。
她终于松开了手。
那只冰冷的手如同完成了某种使命,极其自然地垂落回身侧。
陈夜椛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那圈残留着冰冷触感和细微刺痛的皮肤,身体因为惯性而微微晃了一下。她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向刘落潼。
刘落潼却没有看她。
她只是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掀开了大床一侧凌乱的被子。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整理自己的床铺。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陈夜椛身上。
那目光依旧平静,深黑的瞳孔在暖黄的光线下,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锐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幽深?她的视线在陈夜椛湿透的、狼狈的身上飞快地扫过——湿漉漉贴在脸颊的头发,滴着水的宽大睡衣,苍白脸上惊惶未定的神情,还有那只下意识护住留有淤痕手腕的手。
刘落潼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陈夜椛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唇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平淡的命令:
**睡觉。**
接着,刘落潼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陈夜椛一眼,仿佛刚才那个强行将人从客房门口拖拽过来的举动从未发生。她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自己那边的被子,动作流畅地躺了进去。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背对着陈夜椛的方向。湿漉漉的长发在深色的枕头上铺散开,像一片失去生命力的海藻。她甚至拉高了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只留下一个安静而疏离的背影。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陈夜椛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陈夜椛僵立在床边,浑身湿冷,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她看着床上那个背对着她、仿佛己经沉入睡眠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睡衣和手腕上刺目的淤痕。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窘迫感,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睡觉?
在这里?
和……她一起?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刚才被强行拖拽的恐慌!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她的脸颊和耳根!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肤在微微发烫!这种“不好意思”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不合时宜!它混杂着长久以来的敬畏、被掌控的无力感,以及此刻这诡异而亲密的处境所带来的巨大荒谬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湿透的睡衣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发梢的水珠滴落在颈窝,带来一阵细微的凉意。她站在床边,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湿漉漉的雕像。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却驱不散她内心的冰冷和混乱。床上那个安静的背影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无声地宣告着这片领地的归属。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最终,是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寒冷和疲惫战胜了所有的茫然、窘迫和无声的抗拒。陈夜椛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抬起僵硬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缓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温暖的被窝。
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动作僵硬而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身体紧贴着床沿,与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湿透的睡衣接触到干燥温暖的床单,带来一阵强烈的温差刺激,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拉高被子,将自己湿漉漉的、冰冷僵硬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脸。鼻尖萦绕着被子里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刘落潼身上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冰冷无机质感的独特气息。
她死死地闭着眼,身体绷紧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身边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那极其平稳、悠长、仿佛己陷入深眠的呼吸声。
两种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交织、缠绕。
一种慌乱而压抑。
一种平稳而悠长。
如同冰与火的无声对峙,在这片被暖黄灯光笼罩、却弥漫着无形寒意的空间里,缓慢地流淌。陈夜椛僵硬地躺着,湿冷的睡衣紧贴着皮肤,手腕上的淤痕在被子下隐隐作痛。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能死死地闭着眼,任由那陌生的窘迫感和冰冷的现实,将她拖入一片更加深沉的、无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