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红框如凝固的血痂,死死钉在手机屏幕。航班取消。红色预警。不可抗力。
窗外,迟来的雷暴终于撕破城市虚伪的平静。惨白闪电将咖啡厅二楼客房瞬间曝成过度的底片,陈夜椛僵坐的身影被拓在墙上,又立刻被撕裂天穹的炸雷轰鸣和亿万冰弹撞击大地般的狂暴雨声吞没。
轰隆——!
哗——!!!
世界只剩下这永无止境的天穹暴怒。雨水疯狂抽打玻璃窗,浑浊的水流永不停歇,模糊了所有霓虹轮廓,将世界拖入咆哮的白茫茫水狱。
指尖触到身上那条纯白棉布裙的冰凉,陈夜椛才像被激醒。她缓慢抬头,涣散目光投向被浑浊水流彻底覆盖的小窗。窗外世界消失,只剩这间被狂暴雨声疯狂挤压、摇摇欲坠的囚笼。
归零?新生?逃离?
多么可笑的自以为是。
那只无形大手,在她以为触到边缘的瞬间,毫不留情将她摁回棋盘中心,用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雨,焊死所有出口。
无处可逃。
这认知像冰冷钢水灌满胸腔,带着灼烧后的麻木死寂。掰断旧卡、换上白裙时那点微弱决绝,被这蛮横的“不可抗力”冲刷干净,只剩无边无际的**空**。
暴雨碾碎楼下最后一点钢琴声。咖啡厅死寂。世界仿佛只剩这间客房,只剩她,只剩窗外亿万冤魂嘶吼般的雨声。
时间失去意义。只有雨声是唯一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因僵硬发出麻木抗议。陈夜椛动了动,像生锈关节被强行扭动。她缓慢掀开被子。柔软的羽绒被带着一丝残留薰衣草淡香,此刻却像沉重的裹尸布。她钻进去,蜷缩,裹紧身体,只露一个头。仿佛这样能隔绝无处不在的雨声和寒冷。然而,毁灭性的轰鸣穿透被褥,如同冰冷潮水,一遍遍冲刷麻木神经。
胃部传来剧烈绞痛时,她挣扎坐起。摸索开床头灯。
昏黄光线让狭小客房的局促冰冷更清晰。赤脚踩冰凉地板,走到墙角行李箱旁。打开箱子,底层压着几本厚书。加缪的《局外人》,《海洋生物学图鉴》,《北欧神话考》。多么讽刺的“精神食粮”。
她抽出最上面那本《局外人》。冰冷蓝色封面,模糊人影背对世界。蜷缩回床,靠着冰冷床头。翻开硬挺书页,油墨冷香飘散。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默尔索冰冷疏离的开场白,在震耳欲聋暴雨下,竟产生诡异共鸣。每个字像冰冷雨滴,砸在她同样冰冷的心上。
目光扫过铅字,一字未进。那些阳光沙滩死亡的描述,在窗外毁灭性雨声和胃部绞痛撕扯下,苍白遥远,毫无意义。意识漂浮文字表面,像无根浮萍。
饥饿感越来越强,如无数蚂蚁啃噬胃壁。她合上书,丢开。书脊撞床头柜,发出沉闷轻响。缩回被子,脸埋进枕头。薰衣草淡香混合新布料气息,此刻只让她恶心。
雨声,雷声,胃绞痛,身体冰冷……感官折磨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她像绑在刑架上的囚徒,承受西面八方的凌迟。
时间在极致煎熬中缓慢爬行。
窗外永恒咆哮的雨声里,夹杂了新的声响——汽车喇叭短促焦躁的鸣笛,楼下卷帘门被用力拉起的哗啦声,模糊人声呼喊。
天亮了?
陈夜椛猛地惊醒,挣扎坐起。窗帘缝隙透进沉闷灰白天光。雨声似乎小了些,不再是毁天灭地的轰鸣,但依旧密集有力,敲打窗户,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赤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拉开窗帘一角。
眼前景象让她倒吸冷气。
窗外不再是街道。浑浊泛黄褐色的积水,像无边无际肮脏沼泽,淹没路面,吞噬低矮花坛和路边垃圾桶。水面漂浮各种垃圾:塑料袋、树枝、翻倒共享单车、一只孤零零皮鞋。几辆汽车泡在水里,只露车顶,像搁浅钢铁怪兽。远处城市轮廓在灰白天幕和弥漫水汽中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一片泽国。
雨,依旧未停。豆大雨点砸在水面,激起无数浑浊水花。
咖啡厅楼下,几个穿雨衣卷裤腿人影,艰难在及膝深积水中跋涉,试图挪动东西,或查看被水浸泡店铺门面。动作在厚重雨幕中渺小而徒劳。
陈夜椛放下窗帘,踉跄后退一步,背脊抵冰冷墙壁。
七天。
新闻里冰冷预告,变成眼前这幅触目惊心、充满末世感的景象。
她慢慢滑坐冰凉地板,背靠墙壁,双手环抱膝盖。胃绞痛依旧清晰,喉咙干得发疼。饥饿和口渴,这两种最原始生理需求,与无路可逃的囚禁感一起,构成最残酷刑罚。
饥饿感最终压垮一切。胃袋收缩的痉挛如同实质的刀在搅动,喉咙干渴得如同塞满滚烫砂砾。七天。这个数字不再只是新闻里冰冷的铅字,它变成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变成舌尖黏腻的苦涩,变成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的生理警报。
她必须下去。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不是为了什么新生或归零,仅仅是为了最卑微的生存——一口食物,一滴水。
陈夜椛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站起来。双腿因久坐和寒冷有些发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条纯白棉布裙。崭新的,象征着她那点可笑“归零”念想的白裙。此刻,它将成为踏入那片浑浊泥沼的战袍?还是祭品?
她没得选。
推开房门,二楼的过道比客房更显昏暗。木质楼梯向下延伸,隐没在楼下更深的阴影里。雨声在这里被放大了,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整栋老旧的建筑都在暴雨的冲刷下呻吟。她扶着粗糙的木制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吞没。
楼下咖啡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更糟。
光线昏暗。应急灯微弱的光源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都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吧台后面一片狼藉,一些杯碟似乎被打翻过,水渍蜿蜒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残留咖啡的微酸,还有一种……水腥气。那是外面浑浊洪水渗透进来的味道。
“有人吗?” 陈夜椛的声音干涩沙哑,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微弱无力。
吧台后面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一个穿着深色围裙的中年女人探出头,脸色疲惫,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她看到陈夜椛,尤其是她身上那条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白裙时,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倦怠取代。
“客人?还没走?” 女人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雨太大了,走不了啦。”
“我……住楼上客房。” 陈夜椛解释了一句,目光扫过空荡的展示柜,“还有……吃的吗?喝的也行。”
女人叹了口气,指了指吧台角落一个半开着的小冰柜:“就剩几个小蛋糕了,泡水的面包都扔了。咖啡机……进水了,用不了。只有手冲壶还能凑合弄点热的,豆子也湿了点,味道可能不太好。”
陈夜椛的目光落在冰柜里。几个孤零零的、裹着廉价彩色糖霜和塑料托纸的奶油小蛋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艳,也格外脆弱。像末世里仅存的、甜腻的残骸。
“都……都要了。” 她几乎是抢着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饥饿让她失去了挑选的余地。
女人用夹子小心地把那几个小蛋糕夹出来,装在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盒里,又拿出一个印着咖啡厅logo的白色纸杯,走到一旁的小操作台。那里放着一个简陋的金属手冲壶和一小袋开封的咖啡豆。她舀了几勺豆子,费力地用手摇磨豆机研磨着。豆子显然受了潮,研磨的声音沉闷而艰涩。
等待的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陈夜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是真正的水世界。
浑浊的黄褐色积水几乎与最低的窗沿齐平,肮脏的水面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杂物:翻倒的塑料路锥、一只裂开的儿童塑料凉鞋、纠缠着水草的一次性饭盒、大团大团深色的不明漂浮物……雨水疯狂地砸落,在水面上激起无数密集的水泡和水花,像一锅永远沸腾的、污秽的浓汤。
街道彻底消失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泡在不远处的水里,水线己经没过了大半个车窗,像一头沉默溺毙的钢铁巨兽,只露出一点点黑色的车顶天线,徒劳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更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人影,正极其艰难地推着一辆同样泡在水里的电动三轮车,积水几乎没过了他的大腿。每一次用力,都在浑浊的水里搅动起更大的漩涡。他的动作缓慢而绝望,像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
眼前的景象,带着一种超现实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浑浊的水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扭曲地映照在咖啡厅昏暗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晃动,流淌。陈夜椛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的舷窗边,看着冰冷污浊的海水缓缓上涨,吞噬掉外面那个她曾经熟悉的世界。
“好了。” 女人的声音将她从窒息的凝视中拉回。
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黑咖啡被推到吧台上。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纸杯里微微晃动。旁边是那个装着彩色小蛋糕的塑料盒,鲜艳的糖霜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陈夜椛付了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是她身上仅存的现金。她端着那杯温热的咖啡,拿着塑料盒,没有回到楼上那个更封闭的囚笼,而是走向窗边一张空着的、浸染了窗外浑浊水光的桌子。
拉开椅子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裙子传来寒意。她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打开蛋糕盒。一股廉价的、过分甜腻的奶油香精味混杂着塑料盒的微塑气味,扑面而来。
窗外,那个推三轮车的人似乎放弃了。他站在原地,积水几乎到了他的腰部,茫然地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车子。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明黄色的雨衣。
陈夜椛拿起一个裹满粉色糖霜的小蛋糕。甜腻的香气更浓了。她低头,小口地咬了下去。糖霜在舌尖瞬间化开,甜得发齁,带着一股浓烈的人工香精味道。下面的蛋糕胚粗糙而干燥,像吸饱了潮气的海绵。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强行咽了下去,那甜腻粗糙的混合物滑过食道,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她端起那杯咖啡。温热的液体顺着干渴的喉咙流下。味道果然很差。豆子受潮,冲煮也潦草,只有一股浓重的焦苦和难以忽略的酸涩,几乎没有任何醇香可言。像在吞咽某种温热的、苦涩的泥浆。
她强迫自己又咬了一口蛋糕,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咖啡。糖霜的甜腻和咖啡的焦苦在口腔里激烈地冲撞、混合,形成一种极其怪诞、令人作呕的味道。这味道,连同窗外那片浑浊的、漂浮着垃圾的洪水,以及那个在及腰深的水中茫然呆立的黄色人影,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的生存图景。
她就这样坐着,一口甜得发腻的廉价蛋糕,一口苦得难以下咽的劣质咖啡。机械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目光却死死地黏在窗外。
浑浊的洪水倒映着灰暗的天空,水面被雨点击打出永不停歇的涟漪。那辆只露出一点天线的黑色轿车,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远处,似乎又传来一声被风雨扭曲的、微弱的警笛呜咽,旋即被更猛烈的雨声淹没。
咖啡杯渐渐空了,只剩下杯底一圈深褐色的残渣。蛋糕盒里也只剩下一堆彩色的塑料托纸,粘着零星的蛋糕屑和凝固的糖霜。
胃里塞满了东西,却感觉不到丝毫饱足,只有沉甸甸的、混杂着恶心感的负担。舌尖残留着甜腻与苦涩交织的怪异味道,挥之不去。
陈夜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统治的、肮脏的“海底”。七天。这场雨才刚开始落下它的第一道重锁。而她,穿着这身可笑的白裙,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吞咽着末世里仅存的、裹满廉价糖霜的残渣,看着世界在浑浊的洪水中一点点沉没。
糖霜的甜腻粘在喉咙深处,像一层洗不掉的油膜。劣质咖啡的焦苦余韵在舌根盘旋。胃袋被那些粗糙的甜腻物填充,沉甸甸地下坠,非但没有缓解饥饿感,反而带来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恶心的饱胀。那不是满足,是负担。
窗外,雨势似乎又大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的水面上,力道更猛,激起的水花更高,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奋力搅动着这锅肮脏的浓汤。那辆黑色轿车露出的天线尖,在翻涌的水波中时隐时现,像溺亡者最后绝望的指尖。
陈夜椛的目光空洞地掠过那片污浊的水域,掠过漂浮的垃圾,掠过远处那个终于放弃、拖着沉重步伐在深水中艰难跋涉、最终消失在厚重雨幕后的明黄色人影。她的视线没有焦点,涣散地漂浮在玻璃窗上,窗内是她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穿着刺眼的白裙,像幽灵一样叠印在窗外那片末日般的景象之上。
七天。
舌尖残余的甜腻与苦涩疯狂撕扯着她的味蕾。胃里的沉坠感拉扯着每一根神经。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是这囚笼唯一的背景音,单调,狂暴,永无止境。
她慢慢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咖啡杯壁。杯底那圈深褐色的残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无处可逃。
这认知,连同胃里的沉坠感、舌尖的怪味、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垮了最后一丝试图挣扎的力气。
陈夜椛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世界并未因此陷入黑暗,眼皮之外,窗外浑浊水光晃动的明暗,依旧固执地穿透进来,在她紧闭的视野里投下晃动不安的、黄褐色的光斑。雨声,那亿万冰弹撞击水面的、永不停歇的轰鸣,是唯一真实的刻度,丈量着这被糖霜和污水共同浸泡的、名为“七日”的无期徒刑。
时间,在胃部的沉坠和雨声的轰鸣中,粘稠地、缓慢地、绝望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