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梅雨季黏腻得像块化不开的糖。我蹲在工棚屋檐下,看檐角的雨线砸在泥地上溅起细沙——今早这场大雨冲停了工地的搅拌机,铁皮屋顶漏下的水珠在我胶鞋边洇出深浅不一的灰斑。
“小军!走不走?街口新开的烧鹅店便宜!”同屋的阿强甩着扑克喊他,牌面在水泥桌上拍出脆响。我摇头起身,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床沿:“你们去,我出去转转。”
巷口的肠粉摊飘来蒜香,油锅滋啦炸着油条。我咽了咽口水,指尖捏紧裤袋里卷成小卷的几十块——还有半个月就发工资了,所以买一份也够了,我又逛了逛看看有没有更便宜好吃的,拐过了三个路口,我在卖炒粉的铁皮车前停住,看老板娘用铁勺翻炒着油亮的河粉,葱花混着酱油香扑进鼻腔。“来份素炒粉。”我盯着老板娘往纸碗里堆粉,觉得这是半个月来最奢侈的事。
吃完粉往回走时,我看见废品站的老汉正蹲在门口分拣纸箱。几个啤酒瓶滚在路边,阳光穿过玻璃在砖墙上晃出光斑。我突然想起家里弟弟总拿捡来的罐头瓶装萤火虫——废品能换钱,这不比在工棚里耗时间强?
我蹲下身捡起第一个玻璃瓶,指腹蹭掉瓶身的黏腻。路过卖五金的铺子时,壮着胆子问道:“老板,您这儿有不要的纸箱吗?我帮您收拾干净,拿去废品站换俩钱儿行不?”
老板娘正擦柜台,抬头扫了眼我沾着砖灰的工装,往墙角指了指:“那堆破纸板你拉走吧,别挡路。”我弯腰搬起纸箱时,听见身后传来“啧啧”的声响,却顾不上抬头——纸箱压在肩头,能听见里头铁丝硌着纸板的沙沙声,像极了老家麦收时风吹过草垛的动静。
从早市的菜摊到巷尾的裁缝铺,我跑了十七家店收拾他们不要的废纸废品。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废品站的秤砣晃了晃,停在“五块二”上。
老汉递钱时多看了我两眼:“娃,你该上学啊。”我接过老汉给的钱放进裤袋里笑了笑,指尖还沾着捡酒瓶时蹭到的红油漆——上学?不过我上不了以后就让弟弟们把我的那份也一起上了,想到这又浑身充满了斗志。
拐角的快餐店飘出蛋炒饭的香,我犹豫了三秒,还是走了进去。瓷盘烫得手心发暖,蛋液裹着米饭在勺子下翻涌,我突然想起母亲在世时做的蛋花汤,也是这样金灿灿的。正吃得香,邻桌几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过来,领口的领带在灯光下晃得刺眼。我低头扒拉炒饭,舌尖尝到油星子的咸——尊严?他摸了摸裤兜的五块钱,尊严能给让父亲住不漏雨的屋子吗,能让弟弟们穿上新胶鞋上学吗?吃完付了一块钱就准备回工地了。
回到工棚时天己擦黑,阿强他们还没回来。王小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在废品站“淘”的旧书——是本翻烂了的《故事会》,
某页夹着张泛黄的糖纸。我倚着枕头翻看,油墨味混着汗味钻进鼻子,却突然看见某篇故事里写“外面的世界很大,只要肯跑,总能捡到自己的月亮”。
窗外的雨又飘起来,打在铁皮上咚咚作响,我指尖划过糖纸褶皱,想起白天捡废品时,在裁缝铺门口看见个小女孩举着棉花糖跑,糖丝在风里晃成半透明的云。
“小军!吃烧烤不?”正在我愣神的时候王叔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油乎乎的塑料袋,“阿强他们点太多,剩的素串儿。”铝箔纸掀开的瞬间,孜然味涌出来。
我盯着竹签上的烤茄子和土豆,突然想起弟弟们总问“烧烤是什么味儿”那是听村里隔壁王大爷的孙子说的,他儿子孙子都住在县城里,县城里就有卖烧烤,所以每次王大爷的孙子回来了都会来弟弟们跟前炫耀 说的就有这个烧烤——我咬下一口,辣得眼眶发酸,却听见王叔在旁边说:“娃,攒够钱就把家里人接来,广州的糖水铺比咱村井台热闹。”
夜深了,工友们的鼾声混着雨声此起彼伏。我摸着手上的书,又摸了摸糖纸——现在还在下雨明天肯定还是没法干活所以打算去更远的巷子,听说那边的水果店每天都扔纸箱。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像撒了把碎星星。我想起爹说过“人穷志不短”,可此刻攥着糖纸的手却在想:等攒够了钱,要给弟弟们一人买个棉花糖,让他们也尝尝,这甜丝丝的味儿,是不是就像把星星含在了嘴里。
铁皮屋顶又漏了水,滴在《故事会》的封面上,晕开个浅灰的圆。我合上书,听见远处传来大货车的汽笛声——广州的夜在雨里浮着,而我拿着一本书和半张糖纸,在潮湿的工棚里,悄悄给远方的村子画了个亮堂堂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