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裂商鞅的血迹,早己被连绵的秋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咸阳的街头巷尾,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暴从未发生。
但,寂静只是表象。
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
旧贵族的府邸里,夜夜笙歌。
甘龙、杜挚等人府中的宴饮,从黄昏持续到黎明。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刺耳,混杂着舞姬妖娆的笑声,传出高墙之外。
他们弹冠相庆,庆祝着眼中钉、肉中刺的终被拔除。
“商鞅一死,秦国的天,就清朗了!”
“那赵朔,如今也成了缩头乌龟,闭门不出,想必是怕了!”
酒过三巡,微醺的贵族们高声议论着,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在他们看来,没了商鞅,新法便是无源之水;没了赵朔这柄利剑的威慑,新王嬴驷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年轻人。
用不了多久,被新法剥夺的一切,都会加倍地回到他们手中。
……
与贵族府邸的喧嚣截然相反,咸阳的市井之间,一片死寂。
新法推行十余年,百姓早己习惯了耕战有赏、犯法受罚的公平。可如今,制定律法的人却被律法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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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里,炉火烧得不如往日旺盛。
农夫家中,分到的田契被小心翼翼地藏得更深。
曾经因为军功获得爵位的士卒,着自己的腰牌,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商君死了。
那他们用命换来的功劳,还算数吗?
那个曾经为他们这些底层刑徒撑腰的赵朔将军,如今府门紧闭,再无音讯。
未来的秦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沉默的疑问,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一个因新法而受益的秦人头顶。
……
城郊,黑旗军大营。
十万大军,鸦雀无声。
没有操练的号子,没有兵器碰撞的声响。士卒们只是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一遍又一遍,首到那冰冷的铁器上,映出他们自己茫然又压抑的脸。
他们是赵朔一手带出来的兵。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亲眼见过商鞅来到军营,与大帅彻夜长谈的景象。
在他们心里,商君与大帅,就是秦国新秩序的两根擎天之柱。
如今,一根塌了。
另一根,也沉默了。
每一个黑旗军士卒都在等待,等待大帅府传来的任何一道命令。只要赵朔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踏平咸阳城里任何一座府邸。
然而,帅令,迟迟未至。
这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就这么在压抑的沉默中,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
王宫,章台。
新王嬴驷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己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好。
内侍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汇报着从各处传来的消息。
“……甘龙等旧臣,往来频繁,饮宴不断。”
“……城中庶民,多有忧惧新法被废者。”
“……黑旗军大营,一切如常,只是……太过安静。”
“……赵将军府,依旧大门紧闭,辞谢一切访客,也退回了王上您所有的赏赐。”
嬴驷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嘶哑地问:“赵朔……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内侍官头埋得更低了:“回大王,据府中线人来报,赵将军……这几日未曾踏出书房一步,也未见任何人。他……他只是在看卷宗。”
“卷宗?”嬴驷眉头紧锁,“兵法?战报?”
“不……不是。”内侍官的声音有些发颤,“是……是历年的……仓储、农桑、冶铁、钱粮……的卷宗。”
嬴驷的瞳孔,骤然一缩。
一股比面对赵朔拥兵自重时,更强烈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不可怕。因为他的欲望和诉求,是写在脸上的。
可一个放弃了兵权、放弃了赏赐,却将自己关起来,研究国家运转最底层命脉的人……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种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行为,让嬴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把名为赵朔的剑,他以为在商鞅死后,要么会愤怒地出鞘,要么会不甘地归鞘。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把剑,融化了。
融成了一滩看似无形的、平静的水。但这滩水,却似乎要渗透进大秦这片土地的每一寸缝隙里。
这比任何锋芒,都更令他这个君王感到心悸。
与此同时,赵朔府邸。
书房内,油灯的光芒微微跳动。
赵朔放下了手中的一份关于秦国西部铁矿产量的报告,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两个字。
——司马。
随即,他又在另一个竹简上,写下了另外两个字。
——张仪。
他的眼神平静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过去的那个赵朔,己经随着那只陶杯,被永远埋葬。
如今坐在这里的,是一个绝对的现实主义者,一个大秦新秩序最冷酷的守护者。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很清楚。
咸阳的寂静,不会持续太久。
下一次的风暴,将由他亲手掀起。
但他掀起风暴的方式,将和以往,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