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漫长而冰冷。通铺大炕像一块巨大的冰砖,即使挤着十几个宫女,寒意依旧顽固地从身下的草垫缝隙里钻进来,啃噬着骨头缝。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的呛人烟味、汗酸味、湿棉衣捂出的霉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难以散尽的洗菜水腥气。
刘琳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冻得麻木的红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麻布被面。白天刺骨的冰水和李嬷嬷刻毒的嘴脸,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自家米其林后厨的景象: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台面,精准控温的烤箱,码放整齐、闪烁着冷光的刀具,还有伙伴们专业而高效的低声交流……与眼前这充斥着压抑、污浊和刺骨寒冷的现实,如同撕裂的两个世界。
“喂……新来的?”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刘琳睁开眼,借着墙角那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微弱的光,看到旁边铺位上一个同样裹着薄被的身影正微微侧身看着她。是白天那个不小心打翻菜捆、被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宫女。此刻她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泥印,眼睛红肿,像只受惊的兔子。
“嗯。”刘琳低低应了一声。
“我叫小翠,”小宫女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哭腔后的沙哑,“今天……今天连累你了,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没在总管面前说是我……”
“不关你的事。”刘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疲惫的平静,“是那菜捆里本来就夹了东西。”她顿了顿,看着小翠惶恐不安的脸,“那香料……是怎么回事?”
小翠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惊恐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其他人都己疲惫地沉沉睡去或装睡,才用气声急促地说:“千万别提!要命的!那……那肉豆蔻,是内膳房周师傅偷偷夹带进来,想匀一点给他在外头开食铺的亲戚的!不知怎么混进了给杂役房的粗菜里……今天要不是掉出来,被李嬷嬷撞见,周师傅可就……”她没敢说下去,只是惊恐地摇头,“李嬷嬷肯定知道了,她没当场揭穿,就是想捏着把柄……以后周师傅怕是要被她拿捏了。我们……我们看见了,就是祸根……”
刘琳心中一凛。果然,这看似不起眼的角落,也藏着足以致命的漩涡。一个低阶御厨的私心,一个刻薄嬷嬷的权欲,差点就让两个底层宫女成了替罪羊。王德贵那句“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真实。
“以后离李嬷嬷远点,”小翠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她是孙嬷嬷带出来的,孙嬷嬷是管我们这片杂役的头儿,比李嬷嬷还……还厉害。”提到“孙嬷嬷”三个字,小翠的声音明显又压低了几分,充满了畏惧。
“孙嬷嬷?”刘琳记住了这个名字。
“嗯,管洗菜、劈柴、烧火、倒泔水的都归她管。脾气……特别不好。”小翠似乎想找词形容,最终只缩了缩脖子,“反正,咱们在她手下,就是牛马,不,比牛马还不如。牛马累了还能歇歇,咱们……唉。”她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满是愁苦和认命。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半晌,小翠又怯怯地问:“你……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看你说话,不太像我们这些人……”
“刘琳。宫外来的。”刘琳简略地回答。
“宫外啊……”小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随即又黯淡下去,“宫外好啊……不过进了这里,都一样了。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她似乎想寻求一点同病相怜的慰藉。
刘琳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小翠见她疲惫,也识趣地不再开口,翻了个身,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被子里,只留下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
刘琳却毫无睡意。通铺的冰冷,身体的酸痛,远不及心头的沉重。她像一块落入深潭的石子,正缓慢地沉向未知的黑暗,而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浊。小翠,是她在这深潭边缘,抓住的第一根脆弱的稻草。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晨光勉强透过狭窄的窗棂。一声尖锐刺耳的铜锣声骤然炸响,惊得通铺上所有宫女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弹坐起来。
“起——身——!” 一个干瘪沙哑如同破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刘琳借着微光看去,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壮的老妇。她穿着深褐色厚棉比甲,头发梳成一个纹丝不乱的圆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子皮,刻满了深刻的皱纹,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向下耷拉着,仿佛从未有过笑意。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浑浊的眼白里嵌着两颗黑豆般的小眼珠,此刻正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惊慌起身的宫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严厉。
这便是孙嬷嬷。她手中拎着一面小铜锣,刚才那催命符般的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磨蹭什么?!一个个都睡死过去了?等着主子们等着用膳呢!快!一炷香之内,收拾利索,院中列队!”孙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厉,像钝刀刮过铁板。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穿衣叠被,没人敢发出稍大的声响。刘琳迅速套上那身又冷又硬的旧棉衣,跟着人流涌出通铺,在冰冷刺骨的院子里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
孙嬷嬷背着手,在队列前来回踱步,冰冷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身上。“昨儿个是谁洗的冬葵?边上的烂叶子都没择干净!送到内膳,让郑师傅瞧见,劈头盖脸骂了李嬷嬷一顿!李嬷嬷挨了训,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一群没用的废物!今天要是再出一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她的训斥毫不留情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排宫女的脸上。被点名的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
“新来的呢?刘琳!”孙嬷嬷的目光精准地钉在刘琳身上。
“奴婢在。”刘琳垂首应道。
“哼,”孙嬷嬷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宫外来的?听说昨儿个刚来就惹了事?手脚不干净还是眼睛不干净?”她意有所指,显然知道了昨天香料风波。“给我记住了,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收起你宫外那些野路子的心思!从今天起,你跟小翠一组,负责洗菜和……清洗下水!”
“下水”两个字一出,旁边的小翠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其他宫女也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清洗下水——动物内脏,是御膳房最脏、最臭、最令人作呕的活计,通常都是惩罚犯错宫女的。
孙嬷嬷很满意刘琳瞬间僵硬的身体和小翠惊恐的表情。“还有,昨儿个污损了那么多葵菜,今天的饭食减半!让你们长点记性!现在,都给我滚去干活!手脚麻利点,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脑袋!”
铜锣再次被粗暴地敲响,如同驱赶牲口。
刘琳和小翠被一个粗使太监领到了御膳房区域更深处一个偏僻、背风的角落。这里远离主灶间,气味却更加浓烈刺鼻。几个巨大的木桶堆在墙边,里面浸泡着刚从屠宰处送来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猪肠、猪肚、羊杂等物。浓烈的血腥味、内脏特有的腥臊气、以及己经开始发酵的酸腐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极具冲击力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旁边是一个臭气熏天的泔水桶,苍蝇嗡嗡地飞舞着。
“喏,就这儿了。今天送来的都在这儿了,天黑前洗干净,不能有一点异味!洗不干净,明天接着洗!”粗使太监捂着鼻子,丢下两把秃了毛的硬毛刷子和几块粗糙的丝瓜瓤,像躲瘟疫一样快步走开了。
小翠看着那几桶污秽之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干呕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刘琳姐……这……这可怎么办啊……”
刘琳的脸色也极其难看。这股味道,比她处理过的最难搞的蓝纹奶酪还要猛烈十倍。她深吸一口气——随即被那恶臭呛得猛烈咳嗽起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木桶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仔细观察。
“别慌,”她的声音因为强忍不适而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有碱面或者生石灰吗?去问问管库房的杂役,就说清洗下水要用,孙嬷嬷交代的。”她记得古代常用强碱或石灰去除污垢和异味。
小翠愣了一下,没想到刘琳这时候还能想到办法,连忙点头,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刘琳则拿起那把秃毛刷子,试着刷了一下桶里一段滑腻腻、沾满黄色粘液的猪肠。粘液和污物纹丝不动,刷子反而被粘住,恶臭更加扑鼻。这工具根本不行,效率太低,也洗不干净。
她皱着眉,目光在周围逡巡。看到不远处堆着一些烧过的草木灰和灶膛里掏出来的细碎炉渣。她走过去,抓起一把草木灰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炉渣的粗细。一个念头闪过。她找来一个破瓦盆,将草木灰和细碎的炉渣按一定比例混合,又加入少量冷水,用力揉搓搅拌,制成了一种极其粗糙、带着颗粒感的糊状物。这是最原始的去污“研磨膏”。
小翠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碱面。“刘琳姐,要来了!管库的老赵头骂骂咧咧的,但还是给了点。”
“好。”刘琳接过碱面,小心地倒入其中一个装了半桶清水的木桶里,搅拌均匀。刺鼻的碱味稍稍中和了一些腥臭。“小翠,把那些肠子、肚子先用清水大致冲掉表面的血块和脏东西,然后泡进这碱水里,泡一刻钟!泡完再用清水冲!”
“啊?哦!好!”小翠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刘琳有条不紊的指挥,像找到了主心骨,忍着恶心开始操作。
刘琳则开始对付最难洗的猪肠。她将自制的草木灰炉渣“研磨膏”厚厚地涂抹在滑腻的肠衣内外,然后用那块粗糙的丝瓜瓤,像打磨石器一样,用力地、反复地搓揉!粗糙的颗粒摩擦着粘滑的肠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大量黑黄色的污垢和粘液被硬生生地刮蹭下来。虽然过程依旧恶臭熏天,极其肮脏,但效果却比那秃毛刷子好了十倍不止!
小翠看着刘琳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清洗下水!虽然看着更费劲,但那被搓揉过的猪肠,颜色明显变浅了,粘液也少了很多!
“刘琳姐,你……你真厉害!”小翠由衷地小声赞叹,学着刘琳的样子,也抓了一把“研磨膏”开始搓揉猪肚。
“别说话,省点力气,动作快!”刘琳头也不抬,汗水混着溅起的污水从她额角滑落,她毫不在意,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和眼前这堆污秽之物的“战斗”上。这不仅是体力活,更是意志力的较量。
就在两人埋头苦干,与恶臭和污秽搏斗时,一阵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相对干净、腰间系着不同颜色带子的帮厨学徒,簇拥着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穿着靛蓝色细布厨役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是要穿过这个角落去另一边的库房。
“哟!孙嬷嬷又罚人洗下水啦?啧啧,这味儿!”一个年轻学徒捏着鼻子,夸张地扇着风,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
“少废话,快走快走!”另一个催促道。
然而那个微胖的中年人却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了刘琳和小翠身上,尤其是刘琳那不同寻常的清洗手法和她面前木桶里那些被搓揉得明显干净许多的猪肠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咦?这法子……”中年人走上前几步,不顾那浓烈的气味,饶有兴致地仔细看着刘琳的动作和她自制的“研磨膏”。“用草木灰和细炉渣?还加了碱水浸泡?妙啊!比我们只用盐和醋揉搓,省力又干净!”
刘琳抬起头,脸上沾着污迹,但眼神平静。她认出这个中年人,昨天远远瞥见过,似乎地位不低,在帮厨里能说得上话。
“回师傅,胡乱试的,想着草木灰能去油污,炉渣磨砺,或许有效。”刘琳放下手中的肠子,微微垂首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胡乱试的?这可不是胡乱试就能试出来的!”中年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心思很巧!我是内膳帮厨的赵福海,大家都叫我赵胖子。小姑娘,怎么称呼?新来的?”
“奴婢刘琳。”
“刘琳……好,好!”赵福海点点头,还想说什么。
“赵胖子!磨蹭什么呢!郑师傅等着要新到的淮山呢!”远处传来不耐烦的喊声。
“来了来了!”赵福海应了一声,又对刘琳和气地笑了笑,“这法子不错,回头我跟管下水的说说。好好干!”他拍了拍肚子,快步跟上了同伴。
“赵师傅人可好了,是南边来的,手艺也好,在内膳帮厨里很受郑一刀师傅器重呢。”小翠等他们走远了,才小声对刘琳说,语气里带着羡慕。
“郑一刀?”刘琳捕捉到了关键名字。
“嗯!就是咱们御膳房的首席御厨之一,南派菜的头把交椅!刀工出神入化,片肉能透光!”小翠压低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过听说……他和北派的钱师傅不太对付。两边的人见了面都很少说话。”
刘琳默默记下。南派北派之争……首席御厨郑一刀……
她重新拿起那滑腻的猪肠,继续用力搓揉。草木灰和炉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掌心早己磨破的水泡,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恶臭依旧浓烈,熏得人眼睛发酸。但她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加专注,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污秽,看到了那庞大御膳房内部更复杂的肌理。
派系、师徒、地域之争……如同看不见的蛛网,在这烟火缭绕的深宫庖厨里无声地蔓延。而她们这些在底层挣扎的“灶下尘”,随时可能被任何一股微小的气流卷起,摔得粉身碎骨。
“刘琳姐,你看!”小翠突然指着远处主灶间方向。
刘琳顺着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瘦高、穿着深青色总管太监服色的身影(正是王德贵),正引着一个身着绯色官袍、气度威严的官员模样的人,从主灶间走了出来。王德贵脸上带着少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微微躬着身,侧耳倾听官员说话,姿态放得极低。
“那是谁?”刘琳问。
“是光禄寺的少卿大人!”小翠的声音带着敬畏,“管着咱们御膳房还有好多宫廷用度呢!是王总管的大上司!听说他口味极刁,最讲究‘不时不食’,今天肯定是来巡视膳材的……”
两人正看着,王德贵似乎朝她们这个肮脏角落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头立刻嫌恶地皱了起来,对着旁边一个小太监低声呵斥了几句。那小太监立刻小跑着过来,离得老远就捏着鼻子吼道:
“那边洗下水的!动作快点!没看见上官在此吗?把这腌臜气味收一收!再冲不干净,仔细你们的皮!”吼完,也不等回应,像避瘟神一样跑回去了。
王德贵则陪着那光禄寺少卿,远远绕开了这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向更洁净的库房方向走去。
刘琳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低下头,将手中那段被草木灰炉渣打磨得露出些许粉白色本相的猪肠,“哗啦”一声用力丢进旁边装满清水的木桶里。
水花溅起,带着残留的污浊和刺鼻的碱腥气。
她看着桶里沉浮的肠子,又看了看自己红肿破皮、指甲缝里嵌满黑灰色污垢的双手。
这双手,曾握过米其林三星的荣誉,能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般赋予食材灵魂。如今,却在这深宫最阴暗的角落,与最污秽的腥臊为伍,被视作需要“收一收”的腌臜气味来源。
灶下的灰尘,积得可真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