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我因缺氧和剧痛而布满冷汗、眼神涣散的脸。那眼神,狂暴依旧,却又奇异地沉淀下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危险,锐利,像即将撕裂猎物的猛兽,却又夹杂着一丝……近乎叹息的失望?
“教过你多少次……”他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怒火和某种更深的情绪反复灼烧过,“杀人……要快。”
扼住我喉咙的手骤然松开!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眼前金星乱冒。
然而,那只滚烫的手并未离开。它沿着我的手臂闪电般下滑,猛地覆上了我紧握着匕首、因剧痛和脱力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的右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指,连同那柄致命的薄刃!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他紧握着我的手,猛地将那悬停的刀尖,狠狠地、决绝地,朝着他自己的胸膛刺了下去!
“哧——”
利刃割裂锦缎的声音,细微,却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所有的咳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识,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由他亲手教导、由我无数次用来收割性命的薄刃,在他的力量驱使下,刺破了他自己的衣袍!
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视野里只剩下那一点冰冷的寒芒,一寸寸、坚决无比地没入月白色的锦缎之下!
预想中的鲜血喷溅并未出现。
刀尖,在刺破衣袍的瞬间,极其诡异地,停住了。
那只包裹着我的手,稳如磐石,精准地控制着力道,让刀尖仅仅刺破了表层衣料,堪堪触及内里——那件坚硬、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纹路的……贴身软甲!
刀尖抵在冰冷的陨铁鳞甲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无法前进分毫。
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那只被他强行握住、依旧抵在他心口的手,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的残烛。匕首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混合着他胸膛透过软甲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震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沈砚的喘息依旧粗重,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他低下头,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狂暴暗流并未平息,却奇异地沉淀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紧紧攥着我颤抖的手,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指骨捏碎,将冰冷的匕首更深地压向那层坚不可摧的软甲。
“还是这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砾滚过粗糙的岩石,带着一丝近乎喟叹的喘息,“……心软。”
那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冰冷地砸下。
那两个字,带着他灼热的气息和冰冷的嘲讽,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深处。心软?对一个刚刚下令血洗、此刻正用死亡威胁着我的主人?这荒谬的指控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我濒临崩溃的心湖里炸开一片混乱的雾气。
心软……不,不是心软。是另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东西,像一根无形的荆棘藤蔓,不知何时悄然缠绕住心脏,在每一次搏动时带来细密的刺痛。它源于哪里?是那十年如影随形的服从?是无数次黑暗中递来的解药和命令?还是……更早之前,那个改变了我整个人生的雪夜?
意识在窒息后的眩晕和手腕的剧痛中沉浮,红烛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旋转,将身下鸳鸯戏水的锦缎染成一片流动的血海。沈砚的手依旧如铁钳般箍着我的手腕,匕首冰冷的尖端抵着他心口那坚硬的软甲。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冷的陨铁和我的指尖传来,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反抗有多么徒劳可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在他那双翻涌着风暴与某种我无法解读情绪的深眸注视下,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了那个被刻意尘封、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角落——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个决定了我成为“三娘”的起点。
冷。刺骨的冷。仿佛连骨髓都要被冻结成冰。
那是京城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像无数冰冷的刀子,蛮横地切割着天地间的一切。破败的城隍庙早己被积雪压塌了半边,仅存的残垣断壁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蜷缩在神像背后最深的阴影里,裹着一件早己看不出颜色、冻得硬邦邦的破袄,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虫,早己啃噬尽了胃里最后一点残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灼烧感。更可怕的是寒冷,它无孔不入,透过破袄的每一个缝隙钻进身体,一点点抽走残存的热量。手指和脚趾早己失去了知觉,只有麻木的僵硬。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徘徊,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对死亡更清晰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麻木。
庙外,风雪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庙内,死寂一片。除了我,这里还蜷缩着另外几个同样被遗弃的孩子,但他们的气息己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或许明天,或者就在下一刻,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变成这冰冷角落里的又一具无人问津的尸骸。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一阵异样的声响穿透了狂风的嘶吼。
是车轮碾过厚厚积雪发出的沉闷声响,还有……马匹沉稳的喷鼻声。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破庙的残破大门外。
强烈的求生欲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头,扒开遮挡视线的、结满冰碴的乱发。透过倒塌门框的缝隙,我看到了外面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