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老城区,转角那家卖手作小玩意儿的铺子,我闭着眼都能摸到门框上的铜钉。老板叫哈桑,是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镜片总沾着铜锈——他总蹲在柜台后打磨那些玻璃珠子,金漆刷得比晨祷时的阳光还亮。
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悬着串蓝眼玻璃,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全是用手工吹的。深蓝底子上浮着层银斑,像把星空揉碎了嵌进去。哈桑说这叫"邪眼"(Nazar Boncu?u),是土耳其的老物件儿,能挡灾——谁要是被嫉妒的目光钉上了,挂这么个蓝眼睛在前头,邪祟就进不来。
我常去他那儿买薄荷糖,顺便看他修东西。去年夏天最闷的那天,日头把石板路晒得能烙饼,铺子里却阴凉得很。哈桑正用细铜丝穿新做的邪眼,串成葡萄串模样,我捧着搪瓷杯蹲在门槛上,看他指节上的铜绿蹭到玻璃上,留下道淡绿的印子。
"哈桑先生!"
门帘一挑,进来个穿藕荷色长裙的姑娘。她头发编成粗辫子,发梢沾着点草屑,像是刚从耶尼清真寺的后园跑过来。我认得她,是隔壁面包房的莱拉,上个月还来买过给女儿的银铃铛。
莱拉站在邪眼前头,盯着最大的那个蓝眼睛。那眼睛本是静悄悄的,可她一凑近,我瞅见玻璃里的银斑突然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您这儿卖的邪眼......真能挡嫉妒?"她声音发颤,手指绞着裙角。
哈桑停下手里的活,扶了扶眼镜:"造邪眼的手艺人都要念古兰经文,每滴颜料里都掺着虔诚。真主护着,嫉妒的人要是盯着看久了,邪眼就会替主挡下那股子恶念。"
莱拉的指甲掐进掌心:"那要是......要是邪眼自己碎了呢?"
哈桑笑了:"那是它替主挡了大灾,碎了好,碎了吉庆。"
话音刚落,"咔"的一声脆响。我们都抬头看——那串葡萄似的邪眼里,最大的那个正裂成两半,银斑碎成星子,掉在红丝绒布上。
莱拉的脸刷地白了,后退两步撞翻了香料罐,豆蔻滚得满地都是。哈桑赶紧去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我......我昨天去看我的好朋友玛尔詹。"莱拉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她刚生了个女儿,粉团子似的,眼睛亮得能照见人。我站在产房外头看,心里头......心里头就像塞了把干辣椒,烧得慌。我想,凭什么她能有这么好的福气?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连个丈夫都没有......"
她蹲下来捡豆蔻,发间的木梳掉了,乌发铺在青石板上:"我走的时候,看见产房窗台上挂着个蓝眼睛——肯定是玛尔詹婆婆给的邪眼。我就盯着那眼睛看了好久,心里首犯狠......"
哈桑蹲下来,和她平视:"所以你今天来,是想问问这邪眼是不是替玛尔詹挡了你的嫉妒?"
莱拉猛点头,眼泪砸在红丝绒上:"我刚进门就觉得不对,那眼睛的光跟平时不一样......哈桑先生,是不是它替玛尔詹挡了我的恶念?那它碎了,是不是要遭报应?"
哈桑没说话,伸手捡起那两半碎玻璃。阳光透过碎玻璃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都染成了蓝色。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方向:"土耳其的老规矩,邪眼碎了得撒进海里。不是为了惩罚,是为了让大海把那股子嫉妒冲散,别再缠着人。"
莱拉突然站起来,裙子扫得香料罐叮当响:"我现在就去!"
"等等。"哈桑从抽屉里拿出块蓝布,小心包起碎玻璃,"得等太阳偏西,海风往岸上吹的时候撒。这时候大海最温柔,能把坏念头卷到最深的地方。"
莱拉在铺子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擦擦玻璃柜,一会儿帮着理线团。我看着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邪眼碎了不是凶兆,反倒是提醒:人心底的嫉妒像野草,得趁早拔了,不然会扎了自己的脚。
日头偏西时,哈桑陪着莱拉去了码头。我站在铺子门口,看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莱拉攥着蓝布包,站在防波堤上,海风掀起她的裙角。哈桑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解开布包。
碎玻璃落进水里的时候,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谁在弹玻璃弹珠。莱拉双手合十,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祷词。哈桑拍拍她的肩,转身往回走,我赶紧迎上去。
"那姑娘没事了吧?"我问。
哈桑摸出颗薄荷糖塞给我:"人哪有不犯错的?嫉妒这东西,就像春天的第一场雨,说来就来。可只要肯承认,肯把坏念头撒进海里,主会宽恕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博斯普鲁斯海峡翻着银浪,碎邪眼在海里游,变成了蓝色的小鱼。它们绕着玛尔詹的产房窗游,绕着莱拉的面包房游,最后游向了大海的最深处,那里有座水晶宫殿,专门收着人间所有没说出口的嫉妒。
后来莱拉常来铺子里,带着她的小女儿。那孩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总爱抓哈桑的邪眼玩。哈桑也不拦着,只笑着说:"看吧,邪眼最见不得的就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现在每次路过那家铺子,我总爱多瞅两眼悬着的邪眼。它们还是那么亮,银斑在玻璃里闪啊闪,像在说:人心都有阴翳,但总有人愿意递把刀,帮你把阴影割开,让光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