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的登山靴陷进松针里,发出潮湿的叹息。她抬头望了眼被云杉切割成碎片的天空,罗盘的指针正疯狂旋转——这是她在挪威北部森林里迷路的第七个小时。
手机早没了信号,镜头盖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此刻正躺在三步外的苔藓上,像枚被遗弃的银月亮。她蹲下身去捡,余光却瞥见前方巨石群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片被风掀起的雾霭吗?不,雾霭不会在正午穿过花岗岩的缝隙。艾丽卡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突然跃出一片金红。她下意识按下快门,快门声惊飞了三只柳雷鸟,扑棱棱撞碎了林子里的寂静。
等她再抬头,雾霭己经散了。巨石群沉默如亘古以来的模样,最高那块石头上爬满深绿的地衣,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艾丽卡检查相机,液晶屏上的照片让她倒抽冷气——在两块巨石的夹缝间,分明站着个戴花冠的小人。
那是个女孩模样,发间缠着蓝铃花和北极棉,裙裾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银线织就,在照片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她的脸很小,眼睛却大得惊人,像两滴浸在晨露里的紫葡萄。最诡异的是她的脚——没有影子,脚尖点地的位置浮着层淡蓝色的光,像踩在云絮上。
"你闯进了石宴。"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艾丽卡差点摔了相机。转身时她撞进一团带着松脂香的灰斗篷里,说话的是个萨米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比树桩上的年轮还密,左眼戴着块驯鹿骨磨成的眼罩,另一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块淬过星火的黑玉。
"石宴?"艾丽卡攥紧相机,"您是说刚才那个......"
"山妖的新娘。"老妇人用骨杖敲了敲脚边的石头,苔藓突然像活物般蜷缩,露出下面刻着的螺旋纹,"每九十九个月圆,他们会在星坠石下选新娘。被选中的人要戴上月光花编的冠,喝三口融雪酿的酒,然后在黎明前跟着风去北边——那里有座会唱歌的冰山,是山妖们的婚床。"
艾丽卡想起照片里女孩脚边的蓝光,"那她......"
"要么活着走到冰山,要么永远留在石头里。"老妇人的手指抚过相机背带,"人类的相机能捕捉到她们,是因为她们的魂灵正悬在人鬼交界处。你看,"她指向照片边缘,艾丽卡这才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着七颗淡绿色的光点,"那是石宴的守夜人,七只眼睛的石貂。它们在等新娘的伴娘——每对新人要带七只石貂去冰山,给冰王当贺礼。"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起老妇人斗篷的下摆,露出里面绣着的驯鹿图腾。"你拍了她们,"老妇人的声音沉下来,"按规矩,要留一样东西。"
"什么?"
"糖。"老妇人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水果糖,糖纸己经发黄,"山妖们尝过人类的甜,就再也忘不掉。糖是他们给凡人的信物——你留下糖,他们就不会收走你的影子;你要拿走照片,就得给他们糖。"
艾丽卡摸出背包里的薄荷糖,"这个可以吗?"
老妇人摇头,"要水果糖,带果肉的。山妖们爱甜得发腻的东西,像太阳晒化的蜂蜜,像被晒暖的野莓。"她指了指艾丽卡的相机,"把照片洗出来,明天这个时候,把糖放在星坠石下。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你放糖,否则石貂会啃光你的鞋带。"
"为什么帮我?"
老妇人戴上骨眼罩,遮住了那只亮得惊人的眼睛,"五十年前,我也拍过他们的婚礼。"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里的女孩,"那时候我用的是柯达相机,胶卷还是黑白的。后来我把照片洗出来,贴在帐篷里,石貂就顺着相纸的味道找到了我。它们说,山妖新娘的影子被我偷走了,要拿我的记忆换。"
"后来呢?"
"后来我给他们讲了人类的故事。"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风吹过松针,"山妖们没听过婴儿的哭声,没听过雪橇铃铛响,没听过情话。他们说,用我的记忆换新娘的影子,很公平。"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记住,明天放糖时,要念'愿甜味漫过石缝'——这是山妖的暗号。"
第二天正午,艾丽卡抱着冲洗好的照片回到森林。星坠石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最高处的石头上凝着层薄霜,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钻。她蹲下来,把水果糖放在石缝里,指尖刚碰到糖纸,就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抬头时,她看见巨石群里起了雾。这次不是普通的雾,是淡紫色的,带着铃兰的香气。雾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银鞋子踩过草叶。然后,照片里的新娘从雾里走了出来——不,不是走,是飘,她的裙裾扫过艾丽卡的手背,凉丝丝的,像沾了晨露的蜘蛛丝。
"你是来拿糖的?"艾丽卡轻声问。
新娘歪着头笑,紫葡萄似的眼睛弯成月牙,"我们是来道谢的。"她的声音像两片雪花落在热松饼上,"人类的甜,我们尝过很多次,但带果肉的水果糖,你是第一个给的。"
雾里又走出几个身影,是昨天照片里没拍到的伴娘。她们戴着用桦树皮和野菊花编的花冠,发间别着发光的苔藓,每走一步,脚下就开朵淡蓝色的小花。为首的伴娘手里捧着个水晶瓶,里面装着半瓶液体,在阳光下泛着银河般的光。
"这是融雪酒。"新娘说,"我们本来要带它去冰山,现在送你当回礼。喝一口,就能看见山妖的婚礼。"
艾丽卡接过水晶瓶,指尖刚碰到瓶口,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月光花在雪地里绽放,像下了场彩色的雨;石貂们蹲在石头上,用第三只眼睛数着糖纸;山妖的新郎戴着鹿角冠,角上挂着冰棱,每根冰棱里都困着一颗星星;还有那个戴骨眼罩的老妇人,坐在帐篷里,给一群透明的影子讲人类的故事——原来那些影子,是历代被山妖带走的新娘。
"该走了。"新娘轻轻推了她一下,"黎明前必须到冰山,否则我们会变成石头。"她的身体开始变透明,像滴要融化的雨,"记住,下次来森林,带点晒干的蓝铃花。我们的孩子喜欢闻那种味道。"
雾散了,星坠石上只剩那张水果糖的糖纸,在风里打着旋儿。艾丽卡打开水晶瓶,喝了一小口。融雪酒的味道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门——她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翻到过一本旧相册,里面有张模糊的照片,是个戴花冠的女孩,背景是片开满蓝铃花的森林。
后来她再去那片森林,星坠石下多了个小土堆,上面长着株月见草,开着淡紫色的花。老妇人的帐篷己经不在了,只留下块驯鹿骨,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甜味是最好的桥"。
现在,艾丽卡的相机里存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昨天拍的,戴花冠的新娘站在巨石间;另一张是她今天拍的,同样的位置,只有风卷着蓝铃花,和一块沾着糖渍的石头。
有人说,北边的冰山会唱歌,那是山妖们在办婚礼。也有人说,森林里有位戴骨眼罩的老妇人,总在给迷路的人指路。但艾丽卡知道,有些故事不需要被记住——它们藏在糖的甜里,藏在花的香里,藏在每块被月光吻过的石头里,等着下一个闯入石宴的人,轻轻揭开那层淡紫色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