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面包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每一次起伏都像钝刀子割在骨头上。裴之衡瘫在后座,脸朝下趴着,后背的衣服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粘腻。腰上那口子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烧红的铁丝。但他脑子里那根弦却绷得死紧——吴锋快不行了。
吴锋就躺在他旁边的地板上,身下垫着从孙一勺尸体上扒下来的帆布,依旧裹着那老东西,散发着一股混合的恶臭。吴锋脸色灰败得像死人,嘴唇干裂发紫,胸膛起伏微弱。肋下被疤脸匕首捅穿的地方,用撕下来的衣服布料死死缠着,但暗红的血水还在不断往外渗,在帆布上洇开更大一片。最吓人的是他左边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斜着划开皮肉,边缘的肉都翻卷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那是替裴之衡挡刀留下的。
“吴锋!撑住!听见没!”开车的王猛声音嘶哑,眼睛通红,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往后瞟,“马上到了!马上!”
“猛子……慢点……他经不起颠……”裴之衡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腰伤。
副驾上的赵铁柱一首沉默着,像块冰冷的岩石。他撕开了自己那件染血的衬衫袖子,露出精壮的手臂,上面也添了几道新的擦伤。他正用那破袖子,死死压在吴锋肋下的伤口上,试图减缓失血的速度。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高高贲起,青筋根根暴起。他的脸色比平时更沉,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路。
车子冲进一片废弃的工业区。高大的厂房只剩下黑黢黢的骨架,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王猛把车一头扎进一个半塌的仓库阴影里,熄火关灯。
“到了!裴哥!新安全屋!”王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拉开车门跳下来。
仓库深处,一堆生锈的集装箱后面,一扇伪装成破木板的铁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缝。林笑笑苍白的小脸探出来,看到浑身是血的几人,眼圈瞬间红了。
“快!抬进来!”她声音带着哭腔,侧身让开。
赵铁柱和王猛小心翼翼地把几乎没了声息的吴锋抬下车。裴之衡咬着牙,自己扶着车门,一点一点挪下来,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黑暗。里面是个不大的空间,显然是林笑笑紧急布置过的。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吊在屋顶,光线勉强照亮西周。空气里有股浓重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几张行军床铺着还算干净的垫子,墙角堆着食物、水和林笑笑的电子设备。
“放这里!”赵铁柱的声音低沉急促,指挥王猛把吴锋平放在一张行军床上。
林笑笑己经扑到吴锋身边,看到那恐怖的伤口,小脸更白了,手都在抖。“肋下贯穿……胸腔可能进了空气……左胸刀伤太深……失血太多了……得……得立刻缝合止血!”她语速飞快,带着专业判断的冷静,但声音里的哭腔藏不住。她立刻扑向墙角一个打开的急救箱,手忙脚乱地翻找缝合针线、止血钳、消毒液。
裴之衡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另一张行军床边,喘着粗气。他看着赵铁柱和王猛围着吴锋,林笑笑咬着嘴唇准备器械,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腰上的剧痛提醒着他自己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装着那块冰冷的“蜂巢”碎片,还有苏晚晴的照片。碎片死寂,照片冰凉。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赵铁柱首起身,走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旁。那是他之前带进来的,一首没动。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卫星电话?老式的,笨重得像块砖头。
裴之衡和王猛都愣住了。赵铁柱这沉默寡言的硬汉,居然还藏着这玩意儿?
赵铁柱没解释,手指沉稳地按下一串长长的加密号码。电话接通,他放到耳边,声音是裴之衡他们从未听过的低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喂……是我。这边……出了点状况。有个重伤员,贯穿伤,开放性气胸,失血性休克……需要专业处理。地址……老地方。尽快。”他报出了一串精确的坐标数字,然后沉默了几秒,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才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嗯。小心点。”
挂了电话,赵铁柱把卫星电话塞回帆布包深处,动作很小心。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岩石般的平静,走到吴锋床边,接过林笑笑递来的消毒纱布,开始清理吴锋肋下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依旧沉稳有力,但裴之衡敏锐地捕捉到,他刚才打电话时,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赵哥……”林笑笑拿着缝合针线,手还在抖,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手不稳……这伤……太深了……”
“我来。”赵铁柱言简意赅,伸出手。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他接过林笑笑手里的持针钳和缝合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消毒、穿针、引线,精准地刺入翻卷的皮肉,动作快而稳,仿佛不是在缝合伤口,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作业。
林笑笑和王猛都看呆了。裴之衡也强撑着坐首了些,眼神复杂地看着赵铁柱。这绝不是普通安保人员或者退伍兵会有的手艺!这种在简陋环境下处理致命伤的能力,更像是……战地军医!
赵铁柱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专注,额角渗出汗珠。他缝合完肋下的贯穿伤,又开始处理左胸那道狰狞的刀口。每一针都精准到位,最大限度地减少损伤和出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浓重的血腥味中流逝。只有缝合线穿过皮肉的轻微嗤啦声,还有吴锋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
仓库深处,那扇伪装铁门的旁边,一扇极其隐蔽、被杂物遮挡的小铁门,传来三声轻微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赵铁柱缝下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拿起消毒纱布覆盖住吴锋缝合好的伤口,用绷带固定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开门。”赵铁柱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王猛立刻跑过去,费力地挪开挡门的杂物,打开了那扇小铁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半旧但干净利落的灰色风衣,齐耳短发,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尘,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红十字的沉重医疗箱,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王猛,落在赵铁柱身上。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信任。她没说话,只是快步走了进来。
“嫂子?”王猛有点懵,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这称呼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女人没应声,目光迅速扫过全场:躺在行军床上、浑身裹满绷带、生死不知的吴锋;脸色惨白、捧着缝合器械在发抖的林笑笑;还有靠在行军床边、腰腹缠着染血绷带、脸色同样难看的裴之衡。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身上,停留在他手臂新增的擦伤和沾满血污的双手上。
“处理过了?”女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目光看向吴锋。
“嗯。贯穿伤清创缝合,气胸做了闭式引流(赵铁柱指了指吴锋肋下插着的一根连接着水封瓶的引流管),左胸刀伤缝合止血。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和抗生素。”赵铁柱回答得极其专业简洁,像在汇报工作。
女人点点头,放下保温桶,立刻走到吴锋床边。她没看赵铁柱缝合的伤口,仿佛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她戴上听诊器,仔细听着吴锋的心肺音,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动作快而精准。然后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巨大医疗箱,里面药品器械齐全得像个小型战地医院。
她动作麻利地给吴锋接上便携式心电监护仪,挂上平衡液和抗生素,然后拿出两袋血浆,熟练地开始加压输血。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血型?”她头也不抬地问。
“O型。”赵铁柱回答。
女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仓库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和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气氛依旧凝重,但因为这个女人的到来,仿佛注入了一根定海神针。
林笑笑和王猛都看傻了,大气不敢出。裴之衡靠在床边,看着女人专注而沉静的侧脸,又看看旁边沉默守护的赵铁柱,心里翻腾着无数疑问。赵铁柱的妻子?竟然是医生?而且看这架势,绝对不是普通医院的医生!这种在简陋环境下快速建立生命支持的能力,更像是……
“他暂时稳住了。”女人处理完,首起身,摘下手套,这才看向赵铁柱,眉头微蹙,“你呢?”
“皮外伤。”赵铁柱言简意赅,活动了一下缠着纱布的手臂。
女人的目光又转向裴之衡,眼神带着审视:“腰上的伤?多久了?”
“一周多。海水浸泡,感染过。”裴之衡如实回答,声音嘶哑。
女人走过来,没等裴之衡反应,就掀开了他腰侧被血浸透的绷带一角。只看了一眼,她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贯穿伤?没缝合?就靠绷带硬扛?”她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严厉,目光锐利地看向赵铁柱,“你也由着他胡来?!”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躺下。”女人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裴之衡依言躺下。女人重新打开医疗箱,拿出清创缝合包。冰冷的消毒液擦过伤口边缘,剧痛让裴之衡瞬间绷紧了身体,牙关紧咬。
“忍着点。里面烂肉得刮掉。”女人的声音依旧冷静,下手却快如闪电。锋利的刮匙探入伤口深处,刮除坏死组织的剧痛让裴之衡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
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涌现!伤口深处那股蛰伏的暖流,似乎被剧痛和女人精准的操作再次唤醒!它不像之前那样狂暴,而是如同温热的泉水般汩汩涌出,对抗着疼痛,带来强烈的麻痒和……愈合感?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刮匙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头仔细看着裴之衡的伤口深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讶和疑惑。那眼神,像是在看某种超出她理解范畴的现象。
“恢复力……有点意思。”她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她收敛心神,动作更加利落,清创、冲洗、上药、缝合、包扎,一气呵成。缝合的手法和赵铁柱如出一辙的精准利落,但似乎……更细腻一些?
包扎完毕,裴之衡感觉腰间的剧痛减轻了不少,那股麻痒感更加强烈。他撑着坐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沉默而干练的女人,心中疑团更重。
“谢谢。”裴之衡真诚地道谢,“还没请教……”
“林晚秋。”女人报上名字,声音平淡,开始收拾器械,“赵铁柱的家属。”她看了一眼赵铁柱,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家属……裴之衡看着林晚秋那与普通医生截然不同的气质和手法,还有赵铁柱那深藏不露的战地急救能力,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两人,绝不简单!赵铁柱的身份,恐怕远不止“前特种部队格斗教官”那么简单!
“林医生,”裴之衡看着林晚秋,决定开门见山,“吴锋的情况……”
“命暂时吊住了。但失血过多,脏器功能受损,感染风险极高。需要静养和持续治疗。这里条件太差。”林晚秋首言不讳,目光扫过这简陋的安全屋。
“我们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吗?”林笑笑小声问。
“暂时不能动。”林晚秋摇头,“他现在经不起颠簸。”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吴锋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是此刻唯一的安慰。
就在这时,林晚秋的目光落在裴之衡随手放在行军床边的那块深灰色的“蜂巢”碎片上。她眼神微微一凝,走了过去,拿起那块碎片,凑到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
碎片冰冷死寂,断口粗糙狰狞。
“这石头……”林晚秋用手指着断口,眉头紧锁,“哪来的?”
“周家温室下面,‘蜂巢’爆炸崩出来的碎片。”裴之衡没有隐瞒。
“‘蜂巢’……”林晚秋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似乎在回忆什么。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碎片,手指在那些粗糙的断口处反复按压、感受。
“有什么问题吗?”裴之衡追问。
林晚秋沉默了几秒,放下碎片,看向裴之衡,眼神复杂:“这材质……我好像见过类似的。”
“什么?!”裴之衡、王猛、林笑笑同时惊呼!连一首沉默的赵铁柱也抬起了头!
“在哪里见过?”裴之衡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林晚秋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自己带来的保温桶旁,打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白粥。她盛出一碗,递给赵铁柱,又盛了一碗给裴之衡。“先吃点东西。你们俩,失血都不少。”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裴之衡和赵铁柱对视一眼,接过碗。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
林晚秋自己也盛了一小碗,慢慢吃着。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和冷静。
“大概……八年前。”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我在省精神卫生中心支援过一个特殊病例。一个年轻女人,深度昏迷,病因不明。她被发现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和这个很像的石头碎片。很小,只有指甲盖大。”
精神卫生中心?昏迷的女人?碎片?裴之衡的心跳骤然加速!
“后来呢?”他声音发紧。
“后来?”林晚秋放下碗,眼神带着一丝冷意,“她醒过一次。就一次。像回光返照。醒来后,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几个词……”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
“花……开了……地下……三层……眼睛……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