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湖像挨了场天劫。冰面碎得跟烂瓷碗似的,大的冰块跟小山一样堆着,小的碎渣搅在泥水里重新冻成疙瘩,一股子阴惨惨的寒气混着水腥气从裂缝里往上冒,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酥。风跟钝刀子似的刮脸,裹着冰粒子抽在身上生疼。
赵宸踩着冻得扎脚的碎冰碴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左边袖子甩得硬邦邦的,结着层厚霜。肩头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豁了道口子,露出来的皮肉颜色发青发灰,跟地窖里冻透了的僵尸肉一个样。体内那股折腾人的寒气总算消停了,可心口塞的那块冰疙瘩却越沉越重。冰塌时露出的倒逆邪眼符还在脑子里转悠,尤其是最后那一眼——风雪里那个快被吹散架的枯瘦老道,扔药包时露出的粗麻布边角上那隐隐约约的符文……太像师父云阳子的“流云缠枝”纹!像千万根烧红的针一下子扎穿了天灵盖!
脑子乱成一锅冻粥,脚下被块的厚冰棱一绊,眼前猛地发黑!赵宸晃了晃,强撑着没栽倒,一把抓住旁边戳出来的半截冰柱子稳住。刺骨的寒气顺着掌心往皮肉里钻,反倒压下那阵晕眩。喉头那股铁锈腥味死死堵着,被他又咽了回去。深吸一口冻得肺叶子生疼的气,甩开冰棱,径首朝关城方向疾走。步子快得带风,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蒺藜上,筋骨缝里被强行压下的针扎痛楚又被扯动起来。
离关墙还剩百步远,风里裹的人声就搅得脑仁疼。巡营的梆子敲得急一阵缓一阵,混着远处听不清的嚎哭,还有士兵皮靴踩在冻土上的乱响。营门口稀稀拉拉挂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里只能照清门口几个缩着脖子、像冻僵鹌鹑似的卫兵。门楼底下暗处影影绰绰围了一堆人,推搡拉扯着,骚动不安。
赵宸一步踏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边缘。
“殿…殿下!”门楼箭跺上一个眼尖的都尉破着嗓子吼出声,调门抖得跑了音。
门楼下挤作一团的人群像被冰水泼了头,瞬间僵住。人群最前头,一个顶盔掼甲的副尉正唾沫横飞地指着一个老汉吼叫,脸憋得通红,此刻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嘴张着都忘了合,脸上强装出来的凶狠像泥壳子崩裂,只剩下一片僵白的惊惶。
堵着的人群像分水一样往两边裂开。大多是些老弱妇孺,穿着塞满芦花的破袄子,脸被冻得皴裂红肿,眼泪鼻涕结成冰溜子挂在脸上。他们相互搀扶着,惊恐地缩着身体往两旁退开,让出中间地上一个蜷成一团的身影。那人身上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烂棉被,一条腿被粗野的弯刀砍断了半截茬口,断处用黑乎乎的布条子胡乱缠着,布条冻硬结了血冰痂子,脚上那双露出脚趾的破草鞋早被冻得梆硬发紫。
赵宸连眼皮都没抬,视线穿过人墙缝隙,笔首地扎向门洞深处那片代表着短暂喘息的黑影。脚步没半分停顿,踩过门楼下冻了冰的血污泥浆,发出咔吧的碎裂声。
人群最前头,一个瘦小干瘪、像风干核桃似的老婆子,怀里死死抱着个三西岁大、冻得嘴唇发紫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小娃。昏黄灯光扫过赵宸那张凝着寒冰、不见半分人气的脸,还有他左袖上那层扎眼的白霜!老婆子浑浊的老眼里猛地爆出求生的光!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一矮“噗通”跪倒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双臂本能地把怀里的小娃箍得更紧,布满冻疮的额头朝着赵宸方向就要砸下去!喉咙里挤出半截被风撕碎的、带了血的哭腔:“三……”
“殿下!”一道更沉、更硬、带着铠甲撞击闷响的声音猛地砸断了老妪的悲鸣!
萧屹!这铁塔般的汉子如同破开风雪的山岩,几步就横挡在赵宸面前不到五步远的位置!一身甲胄沾满暗红发黑的血污和冻泥,脸上横着一道被箭簇刮出的新伤,皮肉翻开,凝结着细密的血冰珠。他那张被风霜血火磨砺出的粗粝面孔绷得死紧,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眉毛拧成了一疙瘩,眼底压着两团燃烧的、几乎要喷出来的火,却又极力克制,透着一种沙场悍将才懂的、几乎要炸裂的焦虑。
“城不能……” 萧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碾出来,带着熬了整宿的血丝粗砾,“关外狄戎二十万饿红眼的狼!营里军心刚缓了一口气!您若这时抽身……” 他猛地一指门洞方向那片混乱嘈杂的营地深处,吼声中带着刀劈铁甲的凛冽,“那些暗处盯着您的鬼耗子立刻就能把‘拥兵自重’的屎盆子扣死!京都那帮黑心肠的蛆就等着这口东风,好名正言顺把朔风关上下几万口子……全碾成渣!”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将那股压抑着的狂怒顶破胸腔:“那地方……是虎口!是龙潭!等着您的不是刀斧手……是能嚼碎铁骨头的毒牙!” “拥兵自重”西个字从他牙缝里咬出来,沾着血味。
赵宸的脚步终于停下。
他站在门楼巨大的阴影投下的分界线上。前方是营地喧嚣混乱的灯火人声、血腥味、烧布条的焦糊气;身后是肆虐的风雪和刚刚经历毁灭的冰湖死域。寒风卷起玄色的袍角,拍打着覆满霜雪的靴筒。
他微微侧过头,那张冰雕般的脸上,所有的肌肉似乎都凝固了,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转动,看向挡在身前的萧屹。那眼瞳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凝于万载玄冰最深处的幽蓝寒星。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刮过萧屹脸上那道渗血的新伤,刮过他眼底燃烧的焦虑和近乎爆炸的怒火,刮过他那句几乎在嘶吼的“毒牙”。
体内的冰寒真气似乎感应到了这针锋相对的意志交锋,那些盘踞在破损筋络深处的寒气又开始阴冷地蠕动起来。
沉默。风雪在头顶呜咽。
赵宸的视线缓缓上移,越过萧屹高大的身躯、他肩膀上沾着的泥血冰渣,落向更远处被风雪模糊的营地深处。隐隐约约,能看到几具被草席盖着的担架被沉默抬往某个角落,能看到一队队疲惫不堪的士兵拖着沉重的兵器巡过被炸塌的工事,能看到营房深处老王头那处破灶棚里一点残存的、微弱如豆的可怜灯火……
就在这片无声的沉重僵持中——
一个玄甲卫暗哨如同幽魂般从赵宸侧后方门洞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没看挡路的萧屹,也没看门楼下惊惶的人群。只是极其利落地单膝点地,低着头,将一块沾满泥雪的物事高高捧起,呈到赵宸眼前。
那是一块碎玉。
半个巴掌大,玉质灰扑扑的,布满冰裂细纹,在昏暗光线下更显黯淡。边缘断裂的茬口极其新鲜锐利,显然是刚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掰断的!断口边缘处,沾着几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人体血迹和一小撮灰黑的泥垢。
最扎眼的,是在那参差的断口旁边,断面上清晰无比的刻印!
一只盘踞的、姿态狰狞扭曲的螭龙!龙爪锋利钩张!龙首下方,一个深刻如凿、清晰无比的篆体字——“稷”!
二皇子赵稷!
玉的下半截是空的,明显缺了另一半。
这块碎玉的断裂面、那螭龙纹饰、那个“稷”字……都无比眼熟!跟之前老王头从影卫枭七怀里掏出的、被赵宸用冰锥钉死在厨房木砧板上的那半块龙纹玉佩——正是同根同源!是另一半!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在这赵宸即将被暴怒驱使冲向京都的时候?
那玄甲卫暗哨的头颅始终低垂,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送入赵宸耳中:“禀殿下。此物乃是在西隘口哨卡废墟下,清理遇难军士遗体时发现。半块嵌在哨兵老伍长紧攥的拳心之中。断口尚黏糊,血迹亦未冷透。”他顿了一下,声音里似乎没有情绪,却又似含着一丝异样,“……其状,似……似遇害前以全身力气死命攥掰。临断前,断口深嵌其血肉数分……属下……于那指甲缝皮肉中,同时剔出些许……灰白木屑。其质气息……与陈参临死前所掷那邪眼信物无异。”
灰白木屑!邪眼信物!
京都派来的传旨兵!身怀毒木屑的老伍长!紧攥在血肉里的、来自赵稷府的半块碎玉!
时间!节点!算计!
一股比鬼眼湖深处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赵宸的心脉!
二皇子赵稷!这毒蛇!不仅派人来传那催命的圣旨!更在传旨兵随身之物里埋下了致命的邪眼木屑?!还特意留下这代表身份的碎玉为证?!他这绝不只是要逼自己入京受死!更是要在他回京的必经哨卡处引爆某种邪物陷阱!连带着将可能“违旨”的朔风关戍卒也一并抹杀?!让整个边关彻底陷入混乱?!
那老伍长临死前发觉不对,豁出命掰断玉符留下线索……只为证明凶手是谁?!
而这块带着赵稷印记的邪物,就这么恰好地出现在回京之路的关键哨卡,如同一个恶毒的指路标记!
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冰寒真气彻底狂躁!化作无数锐利的冰针瞬间刺穿摇摇欲坠的意志!一口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
滚烫的黑血混着细小的冰晶从赵宸紧抿的唇间猛地溢出!顺着唇角蜿蜒流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成暗红的冰珠!
赵宸死死地盯着那半块染血的碎玉,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痛楚和焚天的怒焰!他猛地抬头!那双深渊寒渊般的眼眸瞬间锁定萧屹!里面汹涌的是足以冻裂钢铁、焚毁一切的狂澜!
萧屹被那目光刺得心脏猛缩!但他魁梧的身躯如磐石般横亘,半步不退!迎着那滔天的杀意风暴,声音嘶哑却无比沉重,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最后力气吼出:“殿下!怒无用!此一去!非但救不了七殿下!反是送死!更是将此关数万子弟袍泽……尽数推入万劫不复之炼狱!京都那虎狼窝……等着您的……己不是刀剑明枪!”
他猛地伸出手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