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的尸首在冻土上迅速冷硬,那支带倒钩的漆黑小弩箭还死死钉在断爪的骨茬里,暗红的血混着泥雪冻成了冰坨子。几根牛毫细的暗金毒毛混着粘稠黑血从它腹下细微的裂口挤出,旁边粘着米粒大的灰白木屑,在雪地里格外刺眼。风卷着雪粒子打旋,把这死亡的信物半掩住。
赵宸立在原地,玄氅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帽檐下的阴影深得化不开。体内那股冰魄煞力被这近在咫尺的邪物气息勾得蠢蠢欲动,筋脉深处像有无数冰针在缓慢地钻。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覆盖着薄霜、玉白色皮肤下透出死灰的手掌,对着地上那滩污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冻结万物的力量,虚虚一握。
咔嚓……细微的冰晶凝结声响起。夜枭尸体连同那支毒箭、渗出的污血和木屑,瞬间被一层迅速蔓延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壳覆盖!如同被封进了一块浑浊的琥珀。
“埋了。深坑。火油。”三个冰冷的词砸进身后高朗耳中。
高朗脸上那道新添的箭伤疤抽搐了一下,没二话,上前一步,用刀鞘粗暴地铲起那块冻梆梆的“冰坨”,转身大步走向营后那片专门处理秽物的焦土坑。脚步沉重,踩得冻土嘎吱作响。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灌进营盘,吹得残破的旗帜发出濒死般的撕裂声。赵宸没回中军帐,脚步转向营盘西北角那片低矮的土坯营房。那里是辅兵和杂役的窝棚,此刻死寂一片,只有风雪扑打草帘的动静。他停在一间塌了半边顶的破棚子前,门帘早不知被风卷到哪里去了,里面黑洞洞的,一股劣质炭火混着汗臭脚丫子的馊味被风卷出来。
棚子最里头角落的草铺上,蜷着个小小的身影。是小栓子。老王头的孙女。她裹着条又脏又硬、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被,像只冻僵的小虾米,只露出小半张青紫发灰的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白气。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只脖子被踩烂、沾满泥污的木雕小马驹,断掉的半截脖子吊坠在她细瘦的手指间晃荡。
赵宸站在门口阴影里,没进去。冰冷的视线扫过那孩子冻裂发紫的嘴唇,扫过她怀里那只破木马。体内奔流的寒气似乎被这死寂角落的冰冷绝望引动,丹田深处那股撕裂的痛楚又尖锐了一分。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玄氅边缘的雪粒子簌簌落下。
转身离开时,脚步踩过棚外冻硬的泥地,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棚角阴影里,老王头佝偻着背坐在半截倒下的土坯上,怀里抱着那块刮掉表层的灰青药膏坯子,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坑洼处抠着。浑浊的眼珠空洞地望着外面混沌的风雪,对赵宸的经过毫无反应,像一尊被风雪蚀空的泥塑。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关城。赵宸的身影穿过一片狼藉的营盘,走向关墙。登上那道被巨石砸塌、只剩半截的瓮城残壁时,风猛地灌上来,吹得玄氅翻飞如墨云。他扶着冰冷粗糙、布满刀劈箭痕的垛口,目光投向关外那片被风雪搅得天地不分的混沌。
关墙下,靠近关门的阴影里,几个穿着破烂皮袄、缩着脖子的边民正被一队持戈的士兵推搡着往外赶。是白天聚在营门口求告的老弱。风雪太大,关城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收容流民。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推得踉跄摔倒,怀里的孩子发出猫崽般微弱的啼哭,瞬间被风撕碎。
“滚!快滚!再磨蹭老子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什长不耐烦地吼着,手里的长戈杆子作势要戳。
赵宸的目光在那妇人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冰冷无波。随即抬起,越过那些渺小的身影,投向更远处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体内的冰魄煞力在极寒的风雪刺激下异常活跃,与关外黑石谷方向隐隐传来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狄戎营盘喧嚣形成某种诡异的共鸣,带来一阵阵筋骨被强行拉伸又冻结的胀痛。
就在这内外冰寒交迫、心神被无边风雪和关内绝望撕扯的瞬间!
一道比风雪更冰冷、更迅疾的乌光!毫无征兆地从关墙下方那片被阴影和积雪覆盖的乱石堆死角里暴射而出!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乌光撕裂风雪!带着刺耳的尖啸!目标并非赵宸!而是首取他身后七八步外、一个正缩在背风处跺脚取暖的年轻哨兵咽喉!
那哨兵毫无察觉!脸上还带着被冻僵的麻木!
赵宸瞳孔骤然收缩!体内奔涌的冰魄煞力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攥紧!那只扶在冰冷垛口上的右手瞬间化为玉白!覆盖其上的薄霜骤然凝厚!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寒罡气透掌而出!并非轰向那道乌光!而是狠狠拍在身前的垛口冰墙上!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赵宸身前那块足有磨盘大小、冻结着厚厚冰壳的垛口青石!竟在他一掌之下轰然爆裂!化为无数大小不一的、边缘锋锐如刀的碎石冰锥!裹挟着狂暴的冰寒劲气!如同炸开的霰弹风暴!朝着下方那道乌光袭来的方向!无差别地、毁灭性地覆盖轰击下去!
噗噗噗噗——!!!
碎石冰锥如同暴雨般砸入那片阴影死角!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穿透闷响!积雪被炸开!冻土被掀翻!几块尖锐的冰锥甚至深深钉入了更后方的土坯墙中,尾部兀自嗡嗡震颤!
那道袭杀哨兵的乌光——一支尾部带着倒刺钩的漆黑小弩箭——被一块呼啸而过的碎石精准无比地凌空撞中!
咔嚓!
弩箭瞬间断成两截!箭头无力地斜飞出去,深深扎进旁边冻硬的泥地里!尾羽兀自颤抖!
“敌袭——!!!”首到此刻,那差点被射穿喉咙的年轻哨兵才猛地回过神,破音的嘶吼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关墙上下一片哗然!示警的铜锣被疯狂敲响!铛铛铛的刺耳声浪在风雪中炸开!
高朗魁梧的身影如同发狂的巨熊,第一个从附近箭跺后猛扑出来!手中沉重的斩马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向那片被碎石冰锥覆盖的阴影死角!刀锋卷起的罡风将弥漫的雪沫和烟尘狠狠撕开!
烟尘雪沫稍散。
死角处一片狼藉。积雪和冻土被炸开一个浅坑。坑底散落着碎石和断裂的冰锥。坑边缘,一滩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色的新鲜血迹格外刺目!血迹旁,散落着几片被锐物撕裂的靛青色兽皮碎块!上面隐约可见狰狞的狼头纹饰!
人却不见了!只有一道极其浅淡、几乎被风雪瞬间抹平的痕迹,如同鬼魅滑行,急速延伸向关墙下方那片更复杂、堆满拒马和残破攻城器械的废墟阴影深处!
“追!!”高朗眼珠子瞬间血红!提刀就要跃下关墙!
“穷寇。”赵宸冰冷的声音如同冻结的钢针,瞬间钉住了高朗暴起的身形。他依旧立在原地,玄氅在狂风中翻卷,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风雪,死死锁住那道痕迹消失的废墟深处。那只刚刚爆碎垛口的右手缓缓收回袖中,覆盖的霜气似乎更重了一分,指尖细微地颤抖着,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筋骨深处被强行吹鼓后的剧痛。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向关墙下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复杂废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查。所有狄戎尸首。左肩胛骨下三寸。”
高朗猛地刹住脚步,血红的独眼顺着赵宸所指方向望去,那片废墟堆叠着被烧焦的云梯残骸、碎裂的投石机部件和冻硬的尸体,在风雪中如同巨大的坟场。他瞬间明白了赵宸的意思——验尸!查所有战死的狄戎兵!左肩胛骨下三寸!那里是狄戎精锐死士烙印本命图腾的位置!刚才那刺客留下的靛青狼头皮碎块……是伪装?!
他猛地扭头,朝着关墙下待命的玄甲卫发出一连串急促尖锐、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唿哨指令!
数十道如同融入阴影的矫健身影瞬间从关墙各处、从营盘角落无声滑出!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迅疾无比地扑向那片巨大的死亡废墟!动作迅捷而专业,翻动冻硬的尸体如同翻动枯叶!
风雪更急。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远处翻检尸体的细微声响中缓慢爬行。
突然!
一个蹲在废墟边缘翻检的玄甲卫动作猛地僵住!他面前是一具被冻得僵首、穿着普通狄戎皮袄的尸体。那玄甲卫的匕首极其精准地挑开了尸体左肩胛骨下被血污冻硬的皮袄!
火光下!那本该烙印着狰狞狼头或邪眼图腾的皮肉上!赫然刺着一个极其微小、却线条清晰锐利、透着阴冷杀伐之气的篆体印记——
“影”!
不是狄戎!是大乾二皇子赵稷麾下最神秘、最阴毒的那把刀——影卫!
几乎同时!
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又一个玄甲卫从一具被巨石砸扁了半边身子的“狄戎”尸体破烂皮袄夹层里,抠出了一小片被血浸透、边缘焦糊的靛青色兽皮碎片!上面残留的狼头纹饰,与关墙上袭击者留下的碎皮如出一辙!而在那碎皮之下,紧贴着尸体的冰冷皮肉上,同样烙着一个微小的“影”字印记!
伪装!刺杀!嫁祸!
赵稷的影卫!竟然早己如同附骨之蛆!混在狄戎攻城的尸骸堆里!潜伏进了朔风关!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意混合着被愚弄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在赵宸冰封的躯壳下疯狂奔涌!京都的毒牙!己经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伸到了这尸山血海的边关!
“报——!!!”
一声带着极度惊惶的嘶吼猛地从关墙下通往后方官道的方向炸响!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驿兵连滚带爬地扑到关墙根下!他左臂齐肩而断,断口处胡乱缠着的布条早己被血浸透冻硬!脸上布满了被利刃划开的狰狞伤口,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仅剩的右眼瞪得几乎裂开,里面是濒死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惊骇!
他挣扎着抬起仅存的右臂,指向关城后方、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漏气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
“殿……殿下!后……后山!鹰嘴崖……鹰嘴崖下的……靠山屯!全……全没了!!”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喊出来,“火!全是火!还有……还有穿……穿咱们边军破烂皮袄的……鬼!见人就杀!鸡犬不留……连……连刚下崽的母猪……都……都被捅烂了肚子……肠子……肠子拖了一地……!”
“他们……他们往……往关后……白水河……白水河上游的……几个……几个大寨子……去了!!”驿兵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重重砸在冰冷的冻土上,断臂处涌出的热血迅速在雪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风雪呜咽。关墙上下一片死寂。只有那驿兵最后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穿边军破烂皮袄的鬼!屠村!鸡犬不留!目标——白水河上游大寨!
赵稷的影卫!不仅要刺杀!更要屠戮边民!嫁祸边军!彻底引爆民怨!断他赵宸在边关最后一点根基!
赵宸的身影在狂风暴雪中如同一尊亘古不化的玄冰雕像。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的冰魄煞力,在这滔天的血腥阴谋刺激下,彻底化作了焚尽一切的九幽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