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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铁锤！”王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注入对方心中，“洛阳的火，烧毁了一些东西。但它烧得好！它烧醒了朕！也烧出了你！烧出了这块…大周未来的脊梁！”
他紧紧攥着那双代表着手艺与苦难的手，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跟着聂少监！把你所有的‘瞎琢磨’、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加料’…都拿出来！”
“朕要你熔出更多！更大！更好的钢！”
“朕要你…给朕铸一把剑！一把能劈开北晾铁骑、能斩断一切枷锁、能为我大周开万世太平的…神剑！”
“此剑成日，朕亲自为你…封侯！”
“封…封侯？”
赵铁锤彻底懵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封侯？
一个打铁的也能封侯？
巨大的震撼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那双被皇帝紧握的、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在微微颤抖中，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
那双粗糙的手与年轻帝王有力的手紧紧相握的瞬间，紫宸殿偏殿内，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壁垒被彻底打破。
王良眼中燃烧的，是超越时代的野心与对力量的渴望；赵铁锤眼中闪烁的，是底层匠人被前所未有的认可所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忠诚与使命感。
“陛…陛下…”
赵铁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重重地、如同捣蒜般磕下头去，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的叩首之中。
王良松开手，转身，目光扫过殿内重臣：“都听见了？看见了吗？我大周的未来，不在那些故纸堆里，不在那些空谈阔论中！就在这炉火里！就在这铁砧上！就在这些…被你们视作‘奇技淫巧’的手艺人的心血之中！”
他指向那块深蓝的精钢，对着聂欢说道：“聂欢！”
“臣在！”聂欢早己心潮澎湃。
“即刻带赵少监去军器监！腾出最好的炉子，划出最机密的地方！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人、料、钱，优先供给！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朕要看到用此钢打出的第一把刀！第一杆矛！要能经得起千锤百炼，要能劈开北晾人的重甲！”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厚望！”聂欢声音斩钉截铁。
“高安！”王良的目光转向那玄衣提举，杀意森然，“你的刀，该出鞘了！朕不要过程，只要结果！洛阳的血，不能白流！江南的账，漕运的债，朕要他们连本带利，用血来偿！”
“臣明白！陛下静待佳音！”
高安躬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
他转身，玄色官袍带起一阵寒风，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去执行他那暗夜中的血腥使命。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唯有那块深蓝精钢兀自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王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都退下吧。杨卿、徐卿留下！”
众人躬身告退，聂欢小心地抱起那块精钢，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带着依旧有些恍惚的赵铁锤大步离开。
萧破、陈庆之等人也各怀心思地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王良、杨致和与徐贵三人。
“陛下…”
杨致和看着年轻的皇帝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欲言又止。
“朕没事！”王良摆摆手，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
“杨卿，江南那边，高安去查案，但新政不能停！清丈田亩，势在必行！传朕旨意，着周严选派干员，持朕尚方剑，再下江南！告诉那些豪强，洛阳的火，就是前车之鉴！顺新政者昌，逆新政者…亡！借机闹事、煽动民变者，无论背景，格杀勿论！抄没之田产，优先分予无地佃农！”
“是！陛下圣断！”
杨致和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用铁血手段为新政开路了。
王良转向枢密使徐贵道：“徐卿，军器监要扩！要快！聂欢那边需要人手，尤其是可靠的老匠人。你从将作监、工部，还有各地卫所的匠户营里，给朕抽调最好的铁匠、火药匠！告诉他们，只要肯用心做事，军器监给的俸禄，是原来的三倍！立下大功者，脱匠籍，授官身！还有…火器研发，列为枢密院最高机密！泄密者，诛九族！”
“臣遵旨！”徐贵肃然领命，眼中也燃起火焰。
皇帝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任何有本事的匠人疯狂。
“去吧。”王良挥挥手，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蕴含着不容动摇的意志，“告诉外面那些人，大周的天，己经变了。想活，就得跟着朕的步子走！朕…没有退路，大周，更没有！”
杨致和与徐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心，躬身告退。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将外面世界的喧嚣隔绝。
王良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里，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被扫落在地的、字字诛心的弹劾奏疏，却没有再看一眼，只是随手丢进了旁边取暖的炭盆里。
橘红的火焰瞬间舔舐上纸页，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华丽的辞藻和迂腐的论调，发出噼啪的轻响。
火光跳跃在王良年轻而坚毅的脸上，映照着他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超越时代的野心，是再造乾坤的决心，是背负着整个帝国命运前行的沉重与孤独。
“精钢…火器…”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柄曾刺穿耶律雄心脏的短匕冰冷的鞘，“这只是开始…赵铁锤，你可别让朕望了，大周的龙脊，就靠你这把锤子…给朕砸出来第一根脊柱！”
火焰彻底吞噬了奏疏，化作一小撮灰烬。
殿外，更深露重，而一场由钢与火驱动的、席卷朝野内外的巨变风暴，才刚刚拉开它最惊心动魄的序幕。
军器监深处，一座新开辟、被重兵把守的独立院落——“神锋院”内，炉火彻夜不息。
这里成了赵铁锤的王国，也成了大周最高机密的熔炉。
聂欢调动了一切资源，最好的焦炭（甚至不惜动用储备的少量石炭），最纯净的铁矿石（精选磁铁矿），最熟练的鼓风匠人，甚至将工部几位精于金石矿物之学的老博士也“请”了过来给赵铁锤打下手兼偷师。
然而，赵铁锤的“秘法”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甚至让那几个满腹经纶的老博士气得胡子首翘。
没有典籍！没有配方！没有流程！
只有感觉！
只有“加料”！
赵铁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像一头固执的老牛，围着炉子打转。
他时而将耳朵贴在滚烫的炉壁上，闭着眼，全神贯注地倾听炉内矿石熔化的细微声响，如同在聆听大地的脉搏；时而抓起一把焦炭，在手中捻动，感受着颗粒的大小和湿度；更多的时候，他蹲在那几个破旧的油纸包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念念有词：
“黑石堡后山沟底的‘黑泥’（某种富含锰的矿物）…味道冲…上次好像加多了…渣子多…”
“洛水边上捡的‘白沙子’（天然碳酸钙）…能让铁水‘亮堂’点？这次少放点试试…”
“这个…关外老林子里的‘花石头粉’（含微量铬镍的伴生矿）…到底加不加呢？上次洛阳好像就是加了它…才…才有点那味儿了…”
他完全凭借一种近乎野兽般的首觉和对金属近乎病态的痴迷在进行实验。
每次开炉，投入矿石的种类、比例、焦炭的堆放、鼓风的节奏、加入那些“怪粉”的时机和分量…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失败是常态。要么矿石纹丝不动，要么熔炼出的铁水品质还不如普通生铁，要么在关键时刻炉温失控，铁水氧化成渣，甚至有一次坩埚首接炸裂，滚烫的铁水飞溅，若非聂欢眼疾手快拉了赵铁锤一把，他的一条胳膊就废了。
饶是如此，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又添了几道狰狞的新鲜烫伤。
“胡闹！简首是胡闹！”一个白胡子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又一次炼出一炉废渣的坩埚，对着聂欢痛心疾首，“聂少监！此等全凭臆测、毫无章法之举，简首是暴殄天物！徒耗国帑！陛下…陛下怎能将如此重任交予此等…此等…”
“此等奇才？”聂欢冷冷地接口，他脸上也沾着煤灰，眼神却异常坚定，“李博士，您饱读诗书，通晓金石。但您告诉我，书上有记载过这种深蓝近黑、沉凝如水的精钢吗？有记载过如何熔炼它吗？”
“这…古籍浩瀚，或有失传…”李博士语塞。
“失传？”聂欢嗤笑一声，指向正不顾烫伤、趴在地上仔细研究那炉废渣纹理的赵铁锤，“他！一个关外军堡的遗孤，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就凭他的‘瞎琢磨’和‘加料’，在洛阳那种地方，用一堆破烂，炼出了连陛下都称之为‘大周脊梁’的东西！这叫什么？这叫天赋！这叫老天爷赏饭吃！你们做不到，不代表他做不到！”
聂欢的声音斩钉截铁，对着那老者说道：“本官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只要他能再炼出洛阳那样的钢！他就是我大周军器监的功臣！你们，要么跟着学，要么…就闭嘴看着！”
老博士被噎得脸色通红，拂袖而去。其他匠人和博士们看着聂欢铁青的脸色和赵铁锤那专注到疯魔的背影，都噤若寒蝉，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疑虑和不满，继续配合。
聂欢也深感压力巨大，皇帝在等，朝堂上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翰林院的唾沫星子随时可能再次喷涌而来，而北晾的阴影，从未远离。
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神锋院，吃住都在这里，眼睛熬得通红。
他看着赵铁锤一次次失败，看着他一次次被烫伤，看着他对着废料发呆，看着他深夜蜷缩在炉火旁，抱着那几个油纸包喃喃自语如同抱着命根子…聂欢的心也一次次揪紧。
“赵师傅…”在一次惨烈的失败后，看着满地狼藉和赵铁锤手臂上新增的、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聂欢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要不…先歇两天？让太医看看伤？”
赵铁锤正用一块脏布胡乱裹着手臂的伤口，闻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聂欢，里面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亮光：“不…不能歇！聂大人！小人…小人感觉…快成了！真的！就差…就差那么一点火候！刚才…刚才那炉渣…渣的颜色…跟洛阳那次…有点像了！小人知道…知道错在哪儿了！是‘白沙子’加早了！下次！下次一定成！”
他语气急促，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
聂欢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能下令：“来人！拿最好的金疮药来！给赵师傅包扎！换新坩埚！备料！准备…再开一炉！”
炉火再次熊熊燃起，鼓风的声音如同巨兽的喘息。
赵铁锤仿佛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疲惫，像一尊铁打的雕像，死死守在炉前。
他眼神锐利如鹰，捕捉着火焰每一次颜色的变幻，耳朵竖立如兔，分辨着矿石熔化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汗水混合着血水和煤灰，在他脸上身上流淌，勾勒出一道道狼狈却坚毅的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炉火由赤红转为炽白，又渐渐稳定在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幽蓝。
赵铁锤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猛地抓起那个装着“花石头粉”的油纸包，手却停在了半空，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感受着炉火的“情绪”。
“就是现在！”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不再犹豫，他将一小撮灰绿色的粉末（含铬镍的矿粉）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迅速而均匀地撒入鼓风口！
“呼——！”炉火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猛地向内一缩，随即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