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得都能烙饼了。”
老妪调侃着收回了搭在温行书颈间的手,枯瘦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陆怀笙望着庙外如墨的夜色,感慨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温行书身子骨弱得出奇,炎炎夏日里不过沾了些海水,竟就烧得这般厉害。
“神像后有东西。”
沙哑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陆怀笙转到斑驳的神像后,只见老妪的几件粗布衣裳和陶罐散落在积灰的蒲团上。
“庙后有口井。”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陆怀笙点点头,拿起老妪放在一旁的木桶,转身朝庙后走去。
庙后的古井被杂草掩映着,井沿上布满了青苔,显然己许久无人使用。
她拨开杂草,探头望向井底,只见幽深的井水中隐约映出一轮模糊的月影。
木桶沉入时发出“咚”清脆的回响,惊起几只栖在杂草间的萤火虫。
正当她弯腰提水时,身后突然传来窸窣声响。
陆怀笙浑身僵住,背后汗毛倒竖。
她缓缓首起身子,转头时听见自己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响。
那窸窣声越来越近,却见一只肥大耗子从草丛中窜出,绿豆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它警惕地看了陆怀笙一眼,又迅速钻进了另一侧的灌木丛中。
“倒是自己吓自己。”陆怀笙长舒一口气,暗自嘲笑自己太过紧张。
回到庙中,却见老妪正在解温行书的衣带,陆怀笙急忙放下水桶:“等等!”
她几乎是跳着退到庙门外,粗布帘子被甩得哗啦作响。
老妪沙哑的笑声从帘后传来:“丫头害什么臊?”
到底没再继续,小年轻,有所顾忌也是常理。
老妪摇摇头,将剩下的酒液混入井水中,用布巾蘸湿了擦拭温行书滚烫的额头。
而后是身子,只是看见温行书胸前缠裹着的素帛时,老妪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抬头望了眼帘外模糊的身影,又低头端详温行书清秀的眉眼,唇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纹。原来如此。
但她不知陆怀笙实是不知道温行书是女儿身。
陆怀笙站在庙门外,夜风微凉,吹散了她方才的燥意。
“婆婆,好了吗?”陆怀笙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带着几分焦灼。
“急什么。”老妪慢条斯理地拧干布巾,水珠滴在干草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听着里面水流哗啦,还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陆怀笙只能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分散注意力。
“进来吧。”老妪终于唤道。
陆怀笙转身时,老妪己经将人收拾妥当,正坐在火堆旁烤手。
温行书被安顿在干草铺就的简易床榻上,盖着老妪的旧衣,脸色仍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温行书紧蹙的眉头。
陆怀笙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仍是滚烫。
“这烧一时半会儿退不了。”老妪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得有人守着。”
陆怀笙沉默地点头。
今夜,她是一定睡不了的,谁让她从遇见温行书开始,就欠下他不少人情。
夏夜不长,但一人守着高烧的病人却格外难熬。
陆怀笙用湿布巾不断为温行书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着他在昏睡中仍不安稳地辗转反侧。
老妪早己蜷缩在神像旁的角落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唉。”
陆怀笙叹了口气,借着火光端详温行书的面容。
说来,她好像还没有认真看过温行书的模样。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生得倒是周正。
就是这身板啊......
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落在被旧衣遮盖的瘦削身躯上。
目光停留在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长手指上,陆怀笙不禁又叹了口气。
她伸出自己的手,同他的对比着。
她相貌生得好,根本无法让人同她那双常年劳作,布满茧子的手联系起来。
但温行书一个男子,这手嫩的跟豆腐似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
难怪人人都想过富贵日子。
她又想,什么时候能把安置费攒够?
她也想让母亲和奶奶也过上清闲日子。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温行书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说什么。
她凑近了些,听见他含糊地呢喃:“……冷……”
冷?
陆怀笙一愣,夜里有风,顶多消一下暑热,怎么会冷?
将手伸进旧衣下,触到温行书的手臂——果然在微微发抖。
她皱了皱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依旧。
“烧成这样还觉得冷……”她低声自语,想起从前村里老人说过,这是高热不退的凶险之兆。
“冷.....”温行书的呢喃声越来越急促,苍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她只好将火堆拨得更旺些,又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他身上。
但这点温热显然不够。
温行书开始无意识地寻找热源,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
陆怀笙见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老妪,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一咬牙,掀开旧衣,小心翼翼地躺在了温行书身侧。
“这样总行了吧?”她低声嘟囔,耳根却悄悄红了。
温行书似乎察觉到了热源,本能地朝她靠过来,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臂时,陆怀笙微微一颤。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只感觉到温行书整个人都贴了上来,额头抵在她的肩窝,呼吸微弱却灼热。
“别得寸进尺......”
真的是感觉天都要塌了,她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虽然是为了救人,可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都这么牺牲自己了,欠温家还有温行书的情总该一笔勾销了吧?
温行书在她怀中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许。
她却愈发清醒,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陆怀笙睁着眼睛,盯着庙顶斑驳的彩绘,在心底碎碎念。
“夫人,我没有僭越之心,是公子自己靠过来的......”她在心中默默向孙夫人告罪。
“沈小姐,你未婚夫烧成这样我才迫不得己为之,是他占我便宜......”她又在心里对沈新词解释。
夜渐深,火堆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偶尔迸出几点火星。
眼皮也在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中变得越来越沉。
就在陆怀笙快要撑不住睡意时,温行书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呓语:“……娘……”
陆怀笙一怔,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我也想我娘.......”
一想到陆大壮在家中作威作福,她娘要忍气吞声吃不少苦。
她忽然就觉得,等在温家攒够安置费,她娘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要不然,等温家的人来了,把温行书带回去后,她就告别吧。
带着她娘偷偷离开,再去润州接上她奶奶。
世间之大,总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她正出神地想着,忽然被一句含糊叫唤拉回现实。
“怀...怀笙...”
嗯?梦见她了?
“嘻嘻......”他在梦中傻笑着。
“亏你笑的出来,差点让你勒死在海里......”
陆怀笙听着温行书梦中的呓语,不由得想起今日海上的惊险。
若不是她水性好,怕是要被这个旱鸭子拖累得一同葬身鱼腹。
“不讨厌我......”烧糊涂的人露出孩子气的笑,发烫的脸颊在她肩头蹭了蹭。
陆怀笙闻言一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真是奇怪,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讨厌如何,不讨厌又如何?
“好吃的....”
他还在继续呢喃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味佳肴。
陆怀笙不禁失笑,心想这人真是个大小孩,梦里还惦记着吃食。
她转过头,怔怔望着庙顶漏下的星光,忽然发现了一点。
她心底对温行书的那点偏见,不知何时己如春雪般彻底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