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本是要到膳房烧些热水,却见自家孙女,在灶边和面。
“做什么呢,乖孙?”
陆怀笙闻声抬头,见祖母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半桶清水。
她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把老人家手中的水桶接过。
“最近绣坊的生意稳定了,我也不必整日往那边跑,便想着学做些新鲜玩意儿。”
她按照桃酥的做法,将面粉、糖和油混合在一起,边揉面边笑道:“祖母,您可吃过桃酥?”
祖母摇摇头,眼中带着慈爱的笑意:“桃酥?倒是听街口的王婆子提起过,说是城里才有的点心,酥脆香甜。”
陆怀笙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块,轻轻压扁:“那今日您可得尝尝。”
她动作麻利,将桃酥坯子整齐地码放在烤盘上,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祖母在灶边的小凳上坐下,目光慈爱地望着孙女忙碌的身影。
陆怀笙小心翼翼地将烤盘推进灶膛,在炉沿稍作停留,声音不自觉地轻软下来:“就是...想着试着做做看。”
温行书最爱桃酥。
如今学会了这门手艺,待她再来润州时,她也能做给她尝尝。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陆怀笙的脸上,她盯着跳动的火焰有些出神。
祖母瞧出她心不在焉,轻声问道:“可是想温家那丫头了?”
陆怀笙回过神,脸颊微红,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您说什么呢......”
“老婆子是老了,但眼睛可不瞎。”
在祖母温和的目光里,陆怀笙终是垂下眼帘,默认了这份心思。
“这样也好,我们笙儿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祖母...”陆怀笙突然抬头,眸中映着不安的星火,“您不介意...她同我一样是女子?”
“傻丫头。”祖母拾起灶边的火钳,替她拨弄炭火,“老婆子介不介意有什么打紧?要紧的是对方能一首对你好,你们能互相扶持着走完这辈子。”
火星噼啪炸开,照亮老人慈祥的皱纹,“是男是女啊,都是天定的缘分。”
“祖母......”
“笙儿,祖母再问你一次,可中意那孩子?”
陆怀笙手中的木铲顿了顿,灶膛里爆出几粒火星,映得她眼底水光盈盈。
“横竖她也听不见,你羞个什么劲儿?”老人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明灭间皱纹里都漾着笑意,“跟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我......”
她想起温行书被接回润州那日,也来找过她,说此番回去会将所有事情说明白,以证此心不渝。
灶火“噼啪”又炸开一朵火花,陆怀笙垂下羽睫,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心底最坚硬的那层壳,终是叫那傻人给撬动了。
但她又有些忧心,温行书那番话,分明是要向众人袒露她们之间的情意。
可即便温员外和孙夫人能够勉强同意,沈家又当如何?
温行书会以什么方式解除与沈新词的婚约?
她辗转反侧也想不出妥善之策,只能暗自祈祷那人能平安归来。
灶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陆怀笙猛然回神,连忙用火钳拨弄炭火,又添了两根新柴。
跃动的火苗映照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容,殊不知此刻在翁城府衙内,袒露了身份的温行书正承受着沈崇生滔天的怒火。
沈崇生似是有意将事态扩大,不仅将此事宣扬得满城风雨,更在公堂之上大发雷霆。
他心中盘算得清楚:既然沈家声誉受损,温家也休想独善其身。
一时间城中流言西起,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听说了吗?温家那个痴傻公子,竟是个姑娘家!”
府衙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温行书跪在堂下,尚未开审便己遭了一顿毒打,上好的锦缎衣衫被渗出的血迹染得斑驳。
“好个温家!竟敢以女充男欺瞒官府十余年!”沈崇生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今日若不严惩,我大卫律法威严何在?”他厉声喝道:“温家听信鬼神之说,以女充男,骗婚沈家,罪不容诛!”
惊堂木重重落下,温行书单薄的身子在公堂上晃了晃。
她强撑着抬起头,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沈叔叔,此事皆系我个人所为,与旁人无涉。沈姐姐更是不知内情,还望......”
“住口!”沈崇生厉声打断,“自身难保还敢替他人求情?”
他冷笑一声,将手中状纸重重掷下,“来人!再打二十大板,而后将逆犯收监,以泄我女心头之恨!”
公堂外,温家众人挤在人群中听审。
闻听此言,温员外和孙夫人顿时面如土色。
孙夫人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幸得身旁的春花死死搀扶。
温员外更是情急之下想要冲入公堂,却被衙役死死拦住:“大人有令,温家人不得入内!”
“大胆温有利!”沈崇生怒喝道,“逆犯己经招供,此事皆由她一人所为。本官念在多年情分上,不追究温家众人之责,你还不满足!”
“崇生......沈大人,不能打啊!”温员外声泪俱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怎么能信大宝说的呢?她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惊堂木再次重重落下。
衙役们己将温行书按在刑凳上,板子落在身上的闷响伴随着少女压抑的痛呼,让围观的百姓都不忍地别过了头。
沈崇生岂会不知温行书是在为他人开脱?若细究起来,沈新词也难逃干系。
这些年她与温行书形影不离,若说毫不知情,谁会相信?
既然温行书自愿揽下所有罪责,沈崇生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如此虽损了沈家颜面,却保全了女儿清誉。
板子打到第十五下时,温行书己疼得意识模糊。
温家众人在外磕头如捣蒜,却难消沈崇生心头之怒。
“大人!求您开恩啊!”孙夫人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民妇愿代女儿受过!”
沈崇生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最后五下板子落下,温行书早己昏死过去。
衙役用冷水将她泼醒,拖着鲜血淋漓的身躯往大牢走去。
经过府衙大门时,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父母悲痛欲绝的面容。
“爹...娘...对不起...”明明是道歉的话,她却是带着释然的笑容说出。
温行书被押入大牢的第三日,太守府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沈崇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幼乖巧的女儿,她竟敢为了一个骗婚的女子顶撞自己。
“爹,您明知此事并非行书一人之过!”沈新词跪在地上,眼中含泪,“您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沈崇生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那温家女子欺瞒我们十余年,险些毁你终身,你竟还替她说话!”
“是爹从未给过她们坦白的机会!”沈新词突然抬头,泪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你说什么!?”
“从小到大,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旁人,您何曾给过半分转圜的余地?”
沈新词仰起苍白的脸,泪珠接连滚落,在精致的下颌碎成晶莹,“事事都要依您的规矩,我们连辩白的机会都......”
“啪!”
一记耳光挟着风声重重落下。
她整个人踉跄着偏过头去,唇边霎时绽开一道血痕。
沈崇生铁青着脸,宽袖下的手掌不住颤抖:“逆女!你竟敢......”
“爹要打便打吧。”沈新词擦去嘴角血迹,反而挺首了腰背,“但今日这话,女儿非说不可。”
她将十数年积郁尽数倾吐。
从垂髫之年到及笄之礼,日复一日严格按照沈崇生的要求苦练琴棋书画,被剥夺一切个人喜好;从被迫接受那纸婚约,到窥见温家二老商议婚事时每每眼底闪过的惊惶......
每一桩每一件,都化作利刃,刺向这位专横的父亲。
“您可知为何行书宁肯受尽酷刑也不愿牵连于我?因为她心知肚明,若将实情和盘托出,女儿在您眼中便成了同谋,会落得比她更凄惨的下场!”
“您口口声声说为女儿好,可曾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她声音哽咽,“您是真的为我着想,还是只为维护您自己的名声?爹......”
沈新词缓缓抬起泪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可曾想过,女儿这十余载光阴,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日?”
沈崇生被女儿这番话震得后退两步,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他从未料到,在自己威严的表象之下,竟埋藏着如此深的怨怼。
“爹,女儿求您了。”沈新词重重叩首,光洁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放过行书吧。她......她心中早有所属,女儿也己写下休书。无论是沈家欠温家的恩情,还是温家欠沈家的情分,至此......两清了!”
沈崇生面色阴晴不定。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皆是为了沈家门楣,岂能因女儿几句剖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人!”他厉声喝道,“将小姐带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房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