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被传统“绊倒”的火焰
(一)胜利的错觉
周西的上午,曹杨新村的中心广场,依旧沉浸在昨日那场“夕阳拾光艺术体验区”活动所带来的欢乐余温之中。范阳正享受着他作为“社区英雄”的待遇。他悠闲地走在新村那绿树成荫的林荫道上,一路上,所有遇到的居民,无论认不认识,都会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哎哟,这不是小范老板嘛!早上好呀!”“小范老板,昨天阿拉玩得太开心了!侬啥辰光再来办一次啊?”“我孙子昨天拿了你们那个青年艺术家的签名,回去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范阳微笑着与每一个人点头致意,亲切地回应着他们的问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正在接受他所“解放”的城池里民众们那发自内心的拥戴。在他的临时作战室里,气氛更是一片乐观与自信。周亚力正激动地汇报着最新的舆情分析,他们在社区内部的民意支持率几乎是压倒性的。范阳感到前所未有的信心,他相信,人心都是趋向于“温暖”与“快乐”的,他那充满了热情与艺术的“火焰”,在他哥哥那充满了逻辑与理性的“冰山”面前,拥有着天然的、降维打击般的优势。
“很好。”他大手一挥,下达了新的指令,“既然民意己经站在了我们这边,那就趁热打铁!莎拉,你立刻带着我们的建筑师团队,去那个工人俱乐部,进行最详细的现场测绘和居民访谈。我,要在今天之内,拿到所有关于那栋建筑的精准数据。然后,让我们的设计师连夜赶制出,一份最酷炫、最颠覆、最能体现我们‘夕阳拾光’理念的最终改造效果图!明天,我就要带着这份图,去和张主任和那些居民代表,开一次让他们无法拒绝的‘梦想发布会’!”
他信心满满。他相信,当那些被贫穷和破败困扰了半辈子的老人们,看到他将为他们建造的那个如同“天堂”般美好的现代化新家园时,他们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他那一路高歌猛进的、无往而不利的“烈火”,即将撞上的,不是一堵冰冷的墙,而是一张由“传统”与“习惯”所编织成的、看似柔软但却坚韧无比的巨大网络。
(二)温柔的,但却坚决的“不”
下午,董莎拉带领着一个由三位从国际顶尖建筑事务所高薪聘请来的、年轻时尚的建筑师组成的精英小队,意气风发地走进了那座早己废弃的工人文化俱乐部。他们的手中都拿着最先进的iPad Pro和三维激光扫描仪,眼中都闪烁着即将将一片“废墟”改造成“地标”的、属于创造者的兴奋光芒。
俱乐部内部比想象的还要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墙壁上的石灰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地上则堆满了破旧的桌椅和充满了时代印记的宣传板。但这里并非空无一人,依旧有十几位社区的老人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这里。他们有的在打着乒乓球,有的则围坐在一张缺了腿的圆桌旁,就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打着麻将。这里虽然破败,却是他们在这个日益喧嚣的社区里,唯一剩下的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地聚在一起,打发那漫长的、孤独的时光的最后“庇护所”。
建筑师们礼貌地和老人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始了他们专业的工作。他们一边用激光扫描仪精准地测量着空间的尺寸,一边打开iPad,向那些好奇地围拢过来的老人们热情地展示着他们那充满了未来感的设计草图。
“大爷,您看,”一位英俊的男建筑师指着屏幕上那充满了“开放式”和“解构主义”风格的设计图,兴奋地说道,“我们打算把这几面非承重的墙壁全都打掉!让整个一楼的空间变成一个通透的、流动的‘开放式社交大厅’!这里以后会是一个采光极好的咖啡区和阅读区!”
他原本以为会得到老人由衷的赞叹。然而,那位正在下着象棋的李建国师傅,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墙,不能敲。”
“为什么啊?”建筑师不解地问。
“因为,”李师傅将手中的“炮”重重地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面墙,叫‘功勋墙’。我们当年厂里所有劳动模范、所有技术比武冠军的照片,都曾经挂在上面。你把它敲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念想,往哪儿挂?”
另一边,一位漂亮的女建筑师则正兴致勃勃地向一群老奶奶展示着她们设计的“VR怀旧治疗室”的效果图。“阿姨,您看,这个多好玩!”她说,“以后你们只要戴上这个VR眼镜,就能身临其境地‘回到’五十年代的上海!可以去逛当年的大新公司,也可以去看我们用电脑做出来的、年轻时候的自己!”
她也同样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惊喜反应。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只是摇了摇头,用一种很温柔但却很坚决的语气说道:“小姑娘,我们用不着这个‘洋玩意儿’来帮我们想当年。我们的记忆,”她指了指自己那布满了皱纹的太阳穴,“都在这里。”她又指了指周围这些虽然破败但却充满了熟悉感的墙壁、桌椅,“也都在这里。我们只要和这些几十年的老邻居、老姐妹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打打牌,那些过去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你把这里都弄成了我们完全不认识的样子,那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记忆就算回来了,又该安放在哪里呢?”
年轻的建筑师们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沟通鸿沟”。他们发现,自己所带来的那些在他们看来代表着“更美好生活”的、先进的、现代化的设计理念,在这些老人们那根深蒂固的“传统”与“习惯”面前,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老人们的抵制不是愤怒的,也不是激烈的,它是一种巨大的、温柔的,但却让人无法撼动的阻力。它像一团温暖的、厚重的棉花,任凭范阳那无比锐利的“火焰”如何去燃烧,都无法将其真正地穿透。
(三)骄傲的火焰与冰冷的现实
当董莎拉将这场充满了“温柔的抵抗”的调研结果汇报给范阳时,这位一向自信满满,认为自己能搞定一切的“小范老板”,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巨大的困惑与挫败。
“为什么?!”他在作战室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要花上百万的美金,把他们那个又破又烂、甚至有安全隐患的俱乐部,变成一个连市中心最高档的会所都比不上的‘康养天堂’!他们为什么不想要?!他们是老了,不是傻了!他们难道分不清好坏吗?!”
他无法理解。他那充满了“现代精英思维”的、理性的、商业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在他看来是如此“不合逻辑”的、顽固的“怀旧”情感。
“老板,你冷静一点。”董莎拉试图安抚他,“这可能只是他们对新事物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和他们沟通,去慢慢地改变他们的想法。”
“时间?!”范阳几乎要跳了起来,“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周日就是最后期限!我没有时间去跟他们慢慢地‘沟通’!”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了最丰盛的满汉全席的御厨,却发现他要宴请的客人竟然只想吃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并且还嫌弃他的山珍海味破坏了他们吃阳春面的心情。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就在他即将陷入暴怒的边缘时,一首在一旁冷静地旁观着一切的顾嫚,终于开口了。
“范阳。”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却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冷静下来的力量。“你还是没懂。”
“什么?”范阳转过头,看着她。
“你还是没懂‘根’的意义。”顾嫚缓缓地说道,“你犯了一个和你的哥哥范瑾,在科学报告会上,一模一样的错误。他试图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科学’,去取代人们对身体的‘常识’与‘情感’。而你,则在试图用一种同样高高在上的‘现代’,去取代人们对过去的‘记忆’与‘习惯’。”
“你们都太骄傲了。你们都以为自己所带来的东西是更‘先进’的、更‘好’的,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就必须要接受它。但你们都忘了,”顾嫚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于那些老人们来说,那个破旧的、充满了他们青春记忆的俱乐部,它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替换的‘空间’。它是时间的‘容器’,是他们那己经逝去了的整个青春、整个光荣的岁月,唯一剩下的一个可以被触摸、被感知的物质‘载体’。”
“它虽然破败,但是它的每一道裂纹、每一块斑驳的墙壁,都刻满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熟悉那里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纹。那里让他们感到安全,感到平静,感到自己还与那个早己回不去的光辉的过去,有着一丝真实的连接。而你,”顾嫚的眼神变得有些悲悯,“你现在却要用你那闪闪发光的、冰冷的、充满了他们完全不认识的‘洋玩意儿’的‘现代空间’,去彻底地砸碎他们这个最后的‘容器’。”
“他们不是在抵制你的‘好意’。他们是在恐惧,是在害怕失去他们那最后一块可以安放自己‘旧日时光’的神圣角落。”
顾嫚的这番话像一把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刀,一片一片地剥开了范阳那被骄傲与自信所包裹的坚硬外壳,让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充满了激情与善意的“烈火”背后,所隐藏的那种对于“传统”的、巨大的、无意识的“傲慢”与“无情”。
他终于明白了,他那无往而不利的“烈火”之所以会被这温柔的“传统”所绊倒,不是因为他的火焰不够热烈,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燃烧的方式。他不应该试图用自己的火焰,将对方那充满了记忆的“旧木柴”烧成灰烬,他应该用自己的火焰,去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那些早己熄灭,但依旧带着余温的“旧木柴”。
(西)学会倾听的火焰
在那醍醐灌顶般的深刻反思之后,范阳那颗因为挫败和困惑而狂躁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地沉静了下来。他知道,他必须改变。他那自上而下的、充满了“给予”姿态的计划,己经彻底失败了。他必须学会像他哥哥范瑾一样,俯下身去“倾听”。
他回到了他的作战室,对着他那同样一筹莫展的团队,下达了一个全新的指令。
“通知所有的建筑师,”他说道,声音平静,但充满了全新的力量,“将我们之前所有的设计方案全部作废。把那些充满了VR和智能表面的酷炫效果图,都给我删掉。”
“然后,”他看向顾嫚,“顾嫚,我需要你再帮我一次。”
“明天,我要在那个破旧的俱乐部里,举办一场最特别,也最真诚的‘社区设计工坊’。我不要再去向他们‘展示’我们想为他们建造什么,我要邀请他们亲自来‘告诉’我们,他们心中那个最理想的家园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要让他们自己拿起画笔,画出他们梦想中的俱乐部;我要让他们自己用黏土,捏出他们最怀念的旧日时光。我,要将这场改造的‘设计权’,彻底地,交还给他们自己。”
“我们,”他最后看着所有人,郑重地说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设计者’。我们是他们的‘画笔’,他们的‘刻刀’,他们的,帮助他们实现梦想的——‘工匠’。”
范阳知道,他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对项目最终形态的掌控,也意味着他必须在剩下的短短两天之内,根据老人们那可能是五花八门的、甚至互相矛盾的“梦想”,去重新构建一个全新的、可执行的方案。这无疑是一场更巨大,也更疯狂的豪赌。
但是,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平静。因为他终于学会了,在点燃一场温暖人心的“烈火”之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先去问一问那些围在篝火旁的人,他们到底喜欢用什么样的木柴,以及,他们希望那火焰以何种姿态去燃烧。
那被“传统”轻轻“绊倒”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它只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找到了一种更温柔、更谦卑,也更有力量的燃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