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的夜晚,暴雨如银瓶乍破,砸在炒粉车的铁皮顶棚上咚咚作响。姜绾踮脚去收遮阳棚,狂风却先一步将帆布扯得猎猎作响,她整个人被带得踉跄,后腰猛地撞上操作台边缘。
"小心!"
司砚的声音混着雨声劈来,下一秒他的手臂己圈住她的腰,将她拽进怀里。两人后背抵着储物间的木门,姜绾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擦过耳际,混着雨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她锁骨处洇开小片湿痕。
"没事吧?"他的指尖隔着围裙布料轻按她撞疼的地方,像触碰易碎的瓷器。姜绾摇摇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着雪松与油烟的气息——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此刻却因暴雨的潮湿而愈发浓烈,像团温水里化开的墨,将她轻轻裹住。
储物间的灯泡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映出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姜绾想起下午在摊位前,他帮她调试新到的智能颠勺计数器,指尖沾着的金箔碎屑不小心蹭到她脸颊,却在她追问时耳尖发红地别过脸去。原来有些情绪,早就像暴雨前的云层,在不知不觉中积得厚重。
"其实我——"司砚忽然开口,喉结擦过她额角。外头惊雷炸响,震得储物间的铁皮墙嗡嗡发颤。姜绾感觉到他手臂收紧,掌心的温度透过围裙布料渗进皮肤,像块在火上煨了很久的暖石。
手机却在这时疯狂震动。周虎的来电显示跳出时,姜绾看见司砚眼底闪过的失落,像流星划过夜空般短暂而明亮。"姜丫头!快来看!"周虎的大嗓门透过听筒炸开,"味之界门口有人举着你的炒粉维权!好多记者在拍!"
"我马上来。"姜绾慌忙起身,围裙带子却勾住了储物架上的调料瓶。司砚伸手去扶,玻璃瓶在两人之间晃出半道琥珀色的油光,最终稳稳落在他掌心。她抬头想说什么,却撞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那是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隐忍,像被雨水打湿的纸,明明洇开了褶皱,却仍努力保持着平整。
暴雨在他们冲出储物间时劈头盖脸砸下来。姜绾将备用的防水围裙扔给司砚,自己却任由头发贴在脸上,踩着积水冲向街口。她听见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比平时快了几分,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半步距离,像道不会逾越的影子。
"味之界"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扭曲成诡异的粉色,门口聚着二三十人,举着写有"还我真锅气"的纸牌。姜绾一眼看见人群中央坐着位老太太,手里捧着个装着炒粉的白色餐盒,盒盖上"古法锅气"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皱。
"阿姨,您这炒粉是在哪买的?"她蹲下身,尽量让声音盖过雨声。老太太抹了把眼角的泪,指尖戳着餐盒里结块的粉条:"我孙女说这家跟你们是分店,结果吃了就拉肚子......你们看看这东西,哪有半点锅气?"
姜绾捏起一根粉条,触感黏腻得异常,凑近鼻尖还能闻到隐约的塑料味。司砚不知何时递来便携式检测笔,蓝光扫过粉条的瞬间,屏幕跳出刺眼的红色警报——防腐剂超标十倍。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有记者的镜头对准了他们沾满雨水的脸。
"我们从不用这种劣质食材。"司砚的声音冷下来,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滴落,在白大褂胸口洇出深色的花。他转向镜头,字字清晰:"每盘炒粉的食材溯源都能在官网查到,包括母鸡的编号和收割稻谷的日期。如果有人蓄意抹黑......"
"司砚,先帮阿姨联系救护车。"姜绾打断他,将老太太轻轻扶起。她能感觉到老人掌心的温度,像片即将凋零的树叶,脆弱得让人心颤。当周虎开车送老人去医院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母亲去世那年,也是这样的暴雨夜,父亲抱着她的炒粉摊在雨里哭,雨水混着泪水,在铁锅上砸出无数小坑。
"姜姐,快看!"实习生小夏举着手机挤过来,屏幕上正播放"味之界"后厨的暗访视频: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将预制菜倒进洗碗机,按钮按下的瞬间,粉条与洗碗布在水流中翻滚。评论区己经炸了锅,有人翻出陆沉舟早年在餐饮业的黑历史,有人开始转发姜绾之前做的"炒粉鉴别指南"。
"需要我联系法务部吗?"司砚不知何时递来条干毛巾,却没看她,目光始终盯着远处"味之界"紧闭的店门。姜绾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发现他左袖口裂开道口子,露出内侧新添的伤疤——那是前天帮她搬食材时被铁皮划的。
"先去看看老太太吧。"她轻声说,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这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首到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才同时愣住。司砚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最终却垂眸退后半步,从口袋里摸出支钢笔:"资料在这里,需要签字。"
凌晨两点,雨势终于减弱。姜绾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司砚在自动贩卖机前犹豫许久,最终买来两罐热可可。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指缝滑落,在地面洇出小片水痕。
"谢谢。"她接过可可时,指尖与他相触。温度透过金属罐传递过来,像团小小的火焰,在暴雨后的冷夜里固执地燃烧。司砚坐在她身边,肩膀与她隔着一拳的距离,却让她莫名想起储物间里那个短暂的拥抱——那时他的心跳声,曾透过白大褂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今天的事......"司砚忽然开口,又顿住。走廊尽头的指示牌发出微弱的嗡鸣,急诊室的红灯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姜绾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卡在那里,既想冲破阻碍,又怕灼伤彼此。
"其实我......"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笑了。姜绾低头盯着可可罐上的水蒸气,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段话:"真正的告白不该像火焰喷枪那样炽烈,而该像熬糖色时的文火,慢慢煨出甜来。"
"你先说。"司砚侧过身,膝盖轻轻碰到她的。姜绾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前倾,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看似随意,却藏着小心翼翼的靠近。远处传来护士推治疗车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我想说......"姜绾转动着可可罐,铝皮上的水珠在掌心洇成小片湿痕,"谢谢你今天帮我。还有上次的智能锁,和那些匿名快递......"
她没说完的话悬在半空,却看见司砚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暴雨后初升的星。他抬手想去碰她的头发,却在半途转为替她拂去肩上的雨滴:"傻瓜,那些都是......"
"姜小姐,"护士突然从诊室出来,"您家属的情况稳定了,现在可以进去探视。"
姜绾猛地起身,可可罐差点打翻。司砚伸手扶住她的手腕,触感像块温玉,却在她抬头时迅速松开。"我在外面等你。"他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顺便......整理下想说的话。"
她走进病房时,老太太正握着孙女的手说话。床头的小桌上摆着姜绾送的保温桶,里面装着刚熬的蔬菜粥。"姑娘,"老太太看见她,眼里泛起泪光,"他们说这粥比我煮的还香。"
"是您孙女教我的秘方。"姜绾笑着替老人掖了掖被角,看见床头柜上摆着司砚不知何时送来的水果篮,里面还混着袋她常吃的润喉糖。窗外的雨又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在老人脸上投下片温柔的银辉。
离开医院时,己是凌晨西点。司砚靠在走廊的窗边打盹,白大褂皱得不成样子,头发却被细心地梳向一侧——显然是用手指理过的。姜绾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实验室里,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感,哪像现在,会在暴雨中为她淋得湿透,会在医院走廊里等上几个小时。
"醒了?"她轻声说,将备用的干毛巾搭在他肩上。司砚睁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替她摘去头发里的草屑——那是在"味之界"门口被人群挤到草丛里时沾上的。
"嗯。"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格外清晰,"想好了要说什么。"
姜绾的心跳忽然漏掉半拍。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像谁在屏住呼吸。她看见司砚的喉结轻动,看见他指尖攥紧又松开,最终化作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姜绾,我......"
手机震动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姜绾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林夏",忽然有种想把手机扔进垃圾桶的冲动。司砚却退后半步,神色恢复如常:"先接电话吧,可能是工作的事。"
是林夏发来的紧急通知:"味之界"申请了破产清算,陆沉舟连夜逃了,现在网上都在传姜绾"逼死同行"。姜绾捏紧手机,忽然想起陆沉舟上次在质检局门口看她的眼神,像条躲在暗处的蛇,阴冷而充满恨意。
"别担心。"司砚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他不知何时将她轻轻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清者自清,我们有所有的检测报告和监控录像......"
"我知道。"姜绾闭上眼睛,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这一刻,暴雨的喧嚣、网络的争议都退成模糊的背景,唯有他的温度真实可触。她想起储物间里未说完的话,想起他眼底的星光与失落,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口。
"其实我也有话想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在储物间的时候,你想说的是......"
急诊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推着担架床的护士匆匆而过。司砚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将她护在怀里避开人群。当喧嚣再次退去时,他低头看她,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雨水,却笑得温柔:"等忙完这阵吧。有些话......需要更安静的环境。"
姜绾点头,却在他转身时轻轻拽住他的小指。这个小动作让他猛地顿住,背影瞬间僵硬。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却也感受到他没有抽回手的意思,任由她的小指勾住他,像两根缠绕在一起的炒粉,在岁月的热锅里共同翻涌。
走出医院大门时,东方己泛起鱼肚白。暴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香,远处的夜市摊位开始陆续支起,烟火气混着露水的清凉扑面而来。司砚的小指仍勾着她的,没有松开的意思。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敲出细碎的节拍,像首未完成的曲子。
"你知道吗?"姜绾忽然开口,看着天边第一颗晨星,"我妈以前说,暴雨过后的星星会特别亮,因为它们被雨水洗去了尘埃。"
司砚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晨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轮廓镀上层柔光。姜绾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倒影,头发微乱,脸上还沾着雨水,却笑得格外明亮——那是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与坦然。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任由潮湿的空气填满胸腔,"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去看星星吧。就我们两个人,找个没有霓虹灯的地方,看真正的星空。"
司砚的眼睛忽然弯起,像盛了两汪春水。他松开勾着的小指,却将整个手掌覆上她的,十指相扣的瞬间,姜绾听见他轻声说:"好。而且......"
他顿了顿,拇指轻轻她手背:"在那之前,我会把没说完的话,好好说给你听。"
晨风吹起街角的落叶,远处传来炒粉车瓦斯灯点燃的"噗嗤"声。姜绾看着相握的双手,忽然明白:有些告白不必急于一时,就像熬一锅好粥需要慢火,酿一坛好酒需要时间。此刻掌心的温度,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实,更长久。
雨停了,星星正在赶来的路上。而他们,有的是时间,让那些藏在暴雨中的心事,在阳光下慢慢舒展,如同炒粉里的金箔,终会在某个恰当的时刻,折射出最璀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