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生第一次见到老吴时,湘西的雨正下得缠绵。青石板路上浮着层白雾,像有人把糯米团子碾碎了洒在巷子里。他攥着皱巴巴的介绍信,在“吴记寿材铺”的褪色招牌下顿住脚,木格窗里飘出一缕艾草香,混着某种说不出的腥气。
“小同志,进来坐。”柜台后突然探出颗白发脑袋,皱纹里卡着烟灰,浑浊的眼珠却亮得惊人。老吴的手指关节粗大如核桃,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接过介绍信时,林秋生瞥见他袖口露出半道蜈蚣似的伤疤。
这是1987年的湘西。林秋生刚从卫校毕业,响应“支援山区医疗建设”的号召来到这个偏僻小镇。原以为是来卫生院坐诊,没想到公社书记大手一挥:“小年轻,你来得正巧,老吴的脚力不行了,往后赶尸的营生得有人接手。”
“赶尸?”林秋生攥着搪瓷缸的手一抖,热水溅出来烫红了虎口。老吴正往竹烟袋里塞烟丝,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半颗金牙:“别怕,就是送那些客死异乡的游子回家。咱们湘西规矩,落叶要归根,魂魄不能在外头飘着。”
头三个月,林秋生跟着老吴学“走脚”。凌晨三点,山神庙前的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老吴含着朱砂酒喷在符咒上,沙哑的嗓音惊飞了树梢的夜枭:“西北玄天一朵云,乌鸦落进凤凰群——起!”躺在门板上的三具尸体竟真的缓缓坐起,裹着青布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林秋生强压下胃里的翻涌,学着老吴的样子给尸体套上草鞋。这才发现,每具尸体的脚腕都系着红绳,绳结打得极紧,勒进皮肉里渗出黑血。“这是防止他们走偏了道。”老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活人有活人走的阳关道,死人也有死人该走的黄泉路。”
变故发生在立秋后的第七天。那晚老吴突然咳血,佝偻的背更弯了,却执意要走最后一趟。他们接的是个在贵州矿难中身亡的年轻矿工,尸体泡在福尔马林里三个月,皮肉浮肿得像是发酵过头的面团。林秋生跟着老吴翻过三道山梁,月亮升到中天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别回头。”老吴压低声音,桃木剑在掌心握出冷汗。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黏腻的拖拽声,像是有人拖着浸透雨水的棉被。林秋生感觉后颈发凉,像是有团冷气在往衣领里钻。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尸体突然剧烈抽搐,青布下伸出一只乌黑的手,死死抓住了老吴的脚踝。
老吴惨叫着摔倒在地,桃木剑脱手飞出。林秋生这才看清,那具尸体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獠牙。“快!烧符!”老吴在地上翻滚挣扎,尸体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小腿,暗红的血汩汩流出。
慌乱中,林秋生摸出符咒点燃,火苗却在接触尸体的瞬间诡异地熄灭。更可怕的是,另外两具尸体也开始蠕动,青布滑落,露出腐烂得只剩半边的脸。林秋生感觉头皮发麻,裤腿里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不知何时,他的脚腕也缠上了红绳,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往黑暗里拽。
“用这个!”老吴突然甩出个小陶罐,刺鼻的雄黄酒泼在尸体身上,腾起阵阵白烟。林秋生趁机抢过桃木剑,照着尸体心口刺去。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尸体在地,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可老吴的小腿己经肿得发紫,伤口处爬满密密麻麻的蛆虫。
“来不及了……”老吴靠着树坐下,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册子,“当年我师父传我的《赶尸秘录》,你拿好。记住,遇到走尸千万不能心软,该断的因果……”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嘴角溢出黑血,脚腕上的红绳突然绷首,将他的尸体首首拖进了密林深处。
林秋生连滚带爬逃回镇上,却发现所有人都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卫生院的老院长拍着他的肩膀:“小林啊,老吴上个月就去世了,你这是怎么了?”他翻开《赶尸秘录》,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吴穿着寿衣躺在棺材里,脚腕上系着的红绳,正随着某种节奏轻轻晃动。
从那以后,湘西的山路上偶尔还能看见赶尸人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汉子敲着阴锣,后面跟着几具裹着青布的尸体,月光下,他们脚腕上的红绳在风里飘啊飘,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引路幡。而林秋生再也没出现在镇上,有人说在某个雨夜见过他,和老吴并排走在赶尸队伍里,脚腕上的红绳,系得比谁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