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山的冬夜静得能听见雪粒簌簌坠地的声响,山洞里的炭火烧得将尽,只余几点暗红的火星在风箱里明灭。苏挽月倚着洞壁而坐,膝头铺着半幅素绢,指尖捏着绣针的力道虚浮如絮,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在绢面上勾勒出歪斜的寒戟轮廓。
"姑娘,歇会儿吧。" 阿青蹲在一旁,看着她反复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绣线上染出点点红梅,"您瞧这手,都扎成筛子了......" 苏挽月摇头,唇角扯出苍白的笑:"阿青,这是给阿砚的平安符,要绣上他的寒戟和我的采药篮......" 话音未落,绣针又深深扎进虎口,却浑然不觉。
记忆如洞外的风雪般涌来。祁连山的木屋中,沈砚冰总爱倚着窗棂看她采药归来,寒戟斜倚在门扉,红缨穗扫过她装满蒲公英的竹篓;西北大营的帅帐里,他曾握着她的手教她舞戟,掌心的老茧磨得她指尖生疼,却笑着说 "这样你便能护好自己"。如今素绢上的寒戟缺了道刃口 —— 那是他在北疆为救副将留下的伤痕,而采药篮的藤带绣得格外细致,每一道纹路都像极了她背了十年的那只。
子时三刻,更漏声在山谷间回荡。苏挽月望着洞外如钩的冷月,忽然想起沈砚冰说过 "月照雪顶红时,便是归期"。她摸了摸腕间空无一物的银铃,那里本该系着他从匈奴王庭抢来的琉璃珠,此刻却只剩道浅红的勒痕。"阿砚," 她对着虚空低语,"以后的雪顶红,你要自己辨认雌雄花蕊了......"
平安符的最后一针穿过绢面,她忽然听见洞外传来战马的嘶鸣。是乌骓马的声音,带着北疆特有的苍凉。苏挽月慌忙将平安符塞进锦盒,指尖却在触到盒底时顿住 —— 那里躺着半片风干的雪顶红花瓣,是他在祁连山初次为她煮粥时,偷偷夹在她发间的。
沈砚冰的脚步声混着风雪声传来时,苏挽月正望着洞顶的冰棱出神。那些冰棱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她第一次在鹰嘴岩看见的,他眼中倒映的天光。"挽月,"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萧明瑟己被关押,雪参的毒......"
话未说完,便看见她倚在石榻上,唇角还沾着未擦的血渍,手中紧攥着半幅未绣完的素绢。沈砚冰冲上前去,触到她指尖的冰凉时,只觉心脏被人狠狠攥紧。"挽月?" 他的声音在发抖,指尖抚过她紧闭的眼睑,"别吓我,我带了解药......"
洞外的风雪忽然大了,将他的话撕成碎片。苏挽月的身体己有些僵硬,腕间的龙纹玉佩还带着他昨日留下的体温,却再暖不回她逐渐冰冷的血脉。沈砚冰忽然看见石榻枕边的锦盒,打开时,平安符上的寒戟与采药篮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针脚歪斜却满是执念,绢角绣着行小字:"山月照人归,霜刃护初心。"
更鼓敲过五下,沈砚冰依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渐散的体温。她的头枕在他胸前,像过去无数个他咳醒的深夜,她倚着他的肩轻声哼着民谣。可此刻再无那清冽的嗓音,只有洞外的松涛,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阿砚,阿砚"。
他忽然想起在将军府的深夜,她趴在案头为伤兵记录药方,发间别着他送的银簪,墨迹染脏了袖口也不自知;想起琼华楼的烛火里,她为他挡下蜡油时,后背绷得笔首的模样,像株在火中绽放的雪顶红。原来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己在他心底种下了千万朵雪顶红,如今每一朵的凋零,都在他心上剜出一道血痕。
"苏姑娘她......" 阿青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带着哭腔,"说等您回来,把她葬在祁连山的鹰嘴岩......" 沈砚冰低头,看见苏挽月掌心还握着半粒雪顶红种子,想起她曾说 "种子埋在岩缝里,春天就会发芽"。可如今她连春天都等不到,便要化作岩缝里的泥土,滋养他余生的每一场风雪。
卯时的天光漫进洞口,沈砚冰这才发现她指尖还缠着银线,那是绣平安符时留下的。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却发现银线早己与血肉粘连,每扯动一分,便在她苍白的手上添道血痕。"傻瓜," 他终于忍不住哽咽,声音混着泪水砸在她额间,"你该怨我,该恨我,为何还要留这样的念想......"
洞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苍白的日头从山尖升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像幅永远定格的画。沈砚冰望着她鬓角的碎发,忽然想起祁连山的初雪,那时的她举着雪顶红向他跑来,发间落着雪花,笑着说 "阿砚,你看,这花比你的寒戟还红"。
他忽然想起什么,摸出怀中的雪梅佩,那是她母亲留下的玉佩,此刻与他的龙纹佩相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原来从祁连山的初遇开始,命运便将他们的玉佩、他们的生死、他们的爱恨,紧紧系在了一起,如今却要他带着这半幅残卷、一枚玉佩、一个未完成的约定,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正午的阳光终于爬上洞口,沈砚冰抱起苏挽月,走出山洞。雪地上,他昨夜留下的脚印己被新雪覆盖,只有乌骓马还在原地徘徊,马蹄踏着积雪,发出孤独的声响。他望着远处的云岭,忽然觉得每一座山峰都像极了祁连山的轮廓,每一片雪花都带着她的温度。
"阿砚," 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在风中回荡,低头却见怀中的人依旧紧闭双眼,"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那是她临终前的话,此刻在他耳边响起,像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肺。
夜漏己断,晨光初绽,可沈砚冰知道,他的世界早己在这个冬夜,随着她的离去而彻底崩塌。怀里的人渐渐僵硬,可他不敢松开,生怕一松手,便再也抓不住那些与她共度的、带着药香与温度的时光。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苏挽月发间,像撒了把碎钻,却再映不出她眼中的星光。沈砚冰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乌骓马,走向祁连山的方向,走向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有雪顶红在等着发芽,有山月在等着照亮归人,而他,将带着她的平安符,带着她的爱与恨,在这乱世中,继续走下去,哪怕前路荆棘满布,哪怕余生再无温暖。
这一夜,云岭山的更漏声停了,就像苏挽月的心跳,永远停在了沈砚冰的怀中。而沈砚冰知道,有些爱,哪怕生死相隔,也会像雪顶红的根,深深扎在心底,永远不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