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的梆子声敲过三遍,苏挽月的西厢房仍亮着青灯。案头摊开的《伤寒杂病论》被夜风翻得簌簌响,她握着狼毫的手悬在素笺上方,墨汁在 "黄连阿胶汤" 的方子旁晕出个小团,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滴血。
"在想什么?" 雕花木门 "吱呀" 推开,沈砚冰的玄色披风带起半缕夜雾,甲胄未着,只穿件月白中衣,腰间别着的雪梅佩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苏挽月慌忙起身,看见他眼下泛着青黑,袖口还沾着军机处的朱砂印。
"将军怎的这时候来?" 她递过一杯薄荷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凉意,"可是又熬夜批军报了?" 沈砚冰接过茶盏,忽然瞥见她腕间的烫伤己结出淡红的痂,像朵开败的雪顶红。
案头的医书还摊在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 篇,沈砚冰随手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看见空白处用小楷写着:"麻黄汤需配生姜三片,祁连山的野姜去腥气最佳。" 他忽然想起,在木屋养伤时,她总在他喝药后塞给他一块蜜饯,说:"良药苦口,但人间总有甜。"
"你母亲......"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夜风更轻,"真是太医院医正?" 苏挽月怔住,望着他眼中的探究,忽然想起琼华楼宴后,萧明瑟说过的 "太医院的水比祁连山的雪还冷"。她点头,从妆匣底层取出半幅残卷 —— 是母亲临终前缝在她衣襟里的《太医院手札》。
"景和三年," 她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贤妃娘娘滑胎,太医院集体指认是我母亲在安胎药里加了朱砂。" 烛火忽然明灭不定,映得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可母亲说,那药方里连桃仁都没敢多放,生怕动了胎气。"
沈砚冰手中的茶盏 "当啷" 落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湿了半页医书。贤妃,正是他的母妃。他忽然想起萧明瑟在御花园说的话:"贤妃的药里没有朱砂。" 原来这两个被深宫碾碎的女子,竟在十年前的雪夜,隔着层层宫墙,共享着同一个谎言。
"后来呢?" 他声音发颤,看见苏挽月腕间的银铃轻轻摇晃,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她低头绞着帕子:"父亲带着母亲连夜逃出京城,在祁连山搭了间木屋。母亲临终前说,太医院的医案簿上,贤妃的药方被人换了页......"
夜风忽然掀起窗帘,月光像匹素缎子铺在青砖上。沈砚冰望着苏挽月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忽然发现她眉心间的朱砂痣,竟与母妃画像上的一模一样。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正在翻书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指腹的药渍:"原来,我们早就该相遇的。"
苏挽月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个在金銮殿上挺首如枪的将军,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眼中盛着十年的霜雪与月光。她忽然想起在祁连山的岩洞,他为她挡刀时说的 "我护你周全",想起琼华楼里他为她包扎烫伤时的温柔。
"我母亲常说," 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指尖抚过他掌心的剑茧,"医者的手该握药杵,将军的手该握寒戟,可这天下的手啊," 她望着他眼中泛起的涟漪,"都该握握这人间的温柔。"
沈砚冰怔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崩塌。自母妃死后,他的手便只握过兵器、奏疏、帝王的圣旨,连萧明瑟的手,都带着皇权的凉意。而此刻,苏挽月的手带着药草的温香,像祁连山春日的溪水,漫过他早己结冰的掌心。
"知道我为何总编不同的绳结给你吗?" 苏挽月忽然轻笑,指尖划过他腕间的蓝棉线,"父亲说,绳结能系住游子的魂。"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在山里时,我总怕你某天突然离去,就像怕雪顶红被暴雨打落。"
沈砚冰忽然想起,每次他舞戟时,她总会在一旁默默编绳结,说这样能数清他出了多少招。此刻她的手仍在他掌心,带着体温的颤抖,让他想起母妃临终前的拥抱,想起祁连山木屋的炭火,想起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 "温暖" 的记忆。
"挽月," 他忽然低唤她的名字,像怕惊飞了掌中的蝴蝶,"萧明瑟提议让你做正妃,她做侧妃。" 苏挽月浑身一颤,却听见他继续道,"可我知道,在这宫里,正妃也好,侧妃也罢,都是金丝笼里的雀。"
他忽然松开手,从怀中掏出块碎玉 —— 是母妃遗留的蟠龙佩残片,"十年前,我看着母妃的血浸透这块玉,就发誓不再让任何女子为我流血。" 他望着苏挽月眼中的心疼,忽然笑了,比月光更凉,"可你在琼华楼挡的那道烛火,让我明白,有些誓言,终究是守不住的。"
苏挽月望着他掌心的碎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玉佩,想起沈砚冰在祁连山说的 "冰化了是能汇成溪流的"。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雪梅佩与他的蟠龙佩贴在一起:"那就别守了。" 她轻声说,"溪水总要向前流,哪怕遇着礁石,也能溅出好看的水花。"
夜风穿过回廊,送来远处更鼓的声音。沈砚冰望着两人交叠的手,玉佩的凉意与掌心的温热交织,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夜风寒,终究抵不过眼前人眼中的星光。他忽然低头,在她腕间的烫伤处落下轻轻一吻,像雪顶红的花瓣落在岩缝里,无声却又郑重。
"明日," 他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我便向皇兄请辞,带你回祁连山。" 苏挽月刚要开口,却被他用指尖抵住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 他望着案头的医书,"你想查清母亲和贤妃的旧案,想让这深宫里的谎言,见见祁连山的月光。"
苏挽月怔住,忽然发现,这个总以为自己在守护他的将军,早己看透了她眼底的倔强。她忽然想起在幽州药庐,他留给她的那半首诗:"山月照人归,霜刃映初心。" 原来他的初心,从来不是做帝王的刀,而是做她的伞,哪怕这把伞,早己千疮百孔。
是夜,沈砚冰离开后,苏挽月在《太医院手札》里发现母亲新写的批注:"贤妃薨逝之夜,太医院掌事林修远曾入景仁宫。" 她望着 "林修远" 三个字,忽然想起朝堂上弹劾沈砚冰的齐王,袖口绣着的正是与林修远相同的深海蛟龙纹。
窗外,月光渐渐西斜,苏挽月摸着腕间沈砚冰留下的绳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夜莺的啼叫,三长两短 —— 是他约定的 "小心" 暗号。她笑了,吹熄烛火,任由月光在《伤寒杂病论》上流淌,那些被她用朱砂圈出的药方,在黑暗中像极了沈砚冰眼中,永远不熄的,关于希望的火。
晨露凝结在西厢房的窗纸上时,沈砚冰正在将军府研读苏挽月母亲的手札。案头摆着两盏冷透的茶,一盏是她惯喝的薄荷茶,一盏是他常饮的苦荞茶,茶汤在晨光中交融,像极了他们交叠的命运。他忽然提笔,在奏疏上添了句:"恳请陛下准臣彻查景和三年贤妃薨逝旧案。" 笔尖落下时,窗外的玉兰树正抖落最后一片花瓣,那些曾被萧明瑟视为珍宝的洁白,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深宫权谋的又一层伪装。
这一夜,两个被深宫伤害的灵魂,在月光下握紧了彼此的手。他们不知道,这一握,终将牵动十年前的旧案,掀起朝堂的惊涛骇浪,更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那些被他们视为珍宝的温柔,会成为敌人手中最锋利的刀。但此刻,夜风寒虽冷,却冷不过掌心的温度;宫墙虽高,却高不过眼中的星光。而这,便己是乱世中,最珍贵的,关于爱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