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秋,湘西永绥县。
顾九畹提着藤箱踏进青石巷时,檐角铜铃正被阴风刮得乱响。这箱子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里头除了面残缺的青铜镜,还有本用人皮装订的《魙镜考》。此刻镜匣在她背脊上发烫,烫得她后颈泛起细密疙瘩——这感觉和三日前收到那封血书时一模一样。
血书是夹在《申报》里送来的,墨迹未干的簪花小楷写着:“镜匣既开,魙灵必现。子时三刻,槐荫当铺。”最诡异的是信纸上浸着股腐肉香,像是从棺材缝里渗出的尸油味。顾九畹当时正用银簪挑着烛花,簪尖刚触到信纸,整张纸便燃起幽绿火焰,火光中浮现出张女人的脸,七窍都插着铜镜碎片。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伙计的吆喝惊得她手一抖,藤箱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抬头望去,槐荫当铺的匾额歪歪斜斜挂着,漆皮剥落处露出暗红底色,活像凝结的血痂。顾九畹摸出怀表看了眼,还差一刻钟到子时,表盖内侧刻着的五毒纹却突然蠕动起来,蝎子尾巴正指着当铺深处。
“当东西。”她将藤箱搁上柜台,黄铜包角的箱体立刻在紫檀木面烙下西道黑印。掌柜的从老花镜上沿瞥她一眼,指尖敲着算盘道:“本店规矩,活物不当,死物不收,怨气太重的东西——”
“啪!”
顾九畹掀开箱盖,青铜镜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冷光。镜面裂痕呈蛛网状,细看却能发现每道裂痕都是用金丝嵌就的符咒。掌柜的呼吸陡然急促,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浑浊眼珠里爆出的血丝:“这是……魙镜?”
话音未落,整间当铺突然陷入黑暗。顾九畹后颈的灼痛化作冰锥刺骨,她摸出火折子点燃,火光摇曳间竟照见满屋子人影。那些“人”都穿着不同朝代的衣衫,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最诡异的是他们脸上都嵌着铜镜碎片,碎片随烛火跳动,在墙上投出支离破碎的影子。
“当票拿来。”顾九畹反手将火折子按在镜面上,青铜遇热泛起血色纹路。掌柜的哆嗦着从抽屉取出张黄表纸,当票上的字迹却不是朱砂,而是暗褐色液体写就的“顾九畹”三字,笔画末端还拖着蛆虫般的尾巴。
“叮铃——”
子时梆子响的刹那,当铺西面八方同时响起镜匣开合声。顾九畹感觉后颈被什么东西舔过,湿冷黏腻,回过头却只见满屋子“人”对着铜镜跪拜,他们脸上的碎片开始簌簌脱落,每掉一片,就有道黑气从镜中窜出,在屋顶聚成团翻滚的浓雾。
“姑娘好胆色。”掌柜的突然笑出声,脸上的皱纹裂成蛛网,“可知这面魙镜吃够九十九个顾姓人的魂魄,就能打开黄泉道?”他话音未落,顾九畹袖中滑出柄银剪,正是剪断脐带的那种。她将剪刀尖刺入指尖,血珠滴在镜面上时,整面铜镜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雾气中浮现出八十一道虚影,个个都是她。有穿旗袍的,有裹小脚的,有吊在房梁上的,有沉在井底的……最年长的那个“顾九畹”抱着面完好的青铜镜,镜中映出的却是张男人的脸。
“九世轮回,你终究还是来了。”所有虚影同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着棺材板。顾九畹突然想起《魙镜考》扉页的话:“以血为引,以镜为媒,魙灵现世,轮回尽碎。”她冷笑一声,咬碎舌尖将纯阳血喷在镜上,八十一道虚影顿时扭曲成团,露出被遮住的第九道门——那门后悬着九十九盏青铜灯,每盏灯里都飘着缕魂火,灯座上刻着“顾氏长女”、“顾氏次女”……首到第八十一盏,赫然是她的生辰八字。
“你以为毁了当票就能逃?”掌柜的突然扯下人皮面具,露出张烧焦的脸,“从你踏进永绥县那刻起,魙镜就己经认主!”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面同款铜镜,镜中映出的却是顾九畹抱着襁褓的模样,襁褓里婴儿的脸正在腐烂。
顾九畹踉跄后退,后腰撞上柜台时摸到个硬物——是师父留给她的桃木钉。她反手将钉子扎进掌心,剧痛让她清醒片刻,趁机咬破舌尖在镜面画出血符。两面铜镜同时震动,镜中景象开始重叠,她看见自己抱着婴儿走进当铺,将襁褓交给掌柜,而婴儿怀里抱着的,正是那面残缺的魙镜。
“你不过是我第八十二世轮回的棋子。”掌柜的声调突然变得尖细,像是女人在学男声,“每当你以为毁掉魙镜,就会触发新的轮回。顾家女儿的血,真是比朱砂还好用呢。”
屋顶的青铜灯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铃铛声。顾九畹感觉有无数双手在撕扯她的魂魄,那些手心里都嵌着铜镜碎片,每片都映出她不同世代的死状。当最后一道铃铛声在耳边炸响时,她突然笑了,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当票。
火舌窜起的瞬间,八十一盏铜灯同时亮起,映出满屋子真相——根本没有掌柜,没有虚影,只有她自己站在镜前,怀里藤箱不知何时变成襁褓,襁褓中的婴儿正对着她笑,笑出满嘴铜镜碎片。
“叮铃——”
子时的最后一声梆子响起,顾九畹将桃木钉扎进婴儿眉心。凄厉的哭嚎震得当铺房梁坍塌,她在废墟中爬起时,怀里的《魙镜考》正自动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浮现出新鲜墨迹:“癸未年腊月廿三,顾氏第九九代女破轮回于槐荫当铺,魙镜裂,黄泉闭。”
晨光穿透瓦砾时,顾九畹踉跄着走出废墟。她后颈的灼痛己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片铜镜形状的胎记。街角卖馄饨的老妪冲她招手,竹篓里飘出的热气在晨雾中凝成张人脸,正是当铺掌柜的模样。
顾九畹摸出最后枚铜钱扔进篓里,转身时听见老妪沙哑的声音:“姑娘,要当心影子啊。”她低头望去,自己的影子正在融化,融成滩水银般的液体,液体中浮沉着八十一面青铜镜,每面镜中都映着个没有脸的女人。
而永绥县志记载,自民国二十八年那场无名大火后,槐荫当铺的旧址上总在雨夜传出镜匣开合声。有樵夫曾见红衣女子在废墟间徘徊,她每走一步,身后的影子就会裂成八十一道,每道影子都抱着面铜镜,镜中传出婴儿啼哭,哭声里混着个男人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魙镜开,黄泉来,九九轮回终成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