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穿梭在狗群中的影子。
他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雨彻底摧垮的朽木,首挺挺地跪在院子中央冰冷的泥水里。
瓢泼大雨无情地冲刷着他灰白稀疏的头发,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破旧的、沾满泥浆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瘦削的骨架。
他低着头,双臂以一种极其僵硬、又无比小心的姿态,紧紧环抱着怀里一团被破旧毯子包裹着的东西。
那毯子湿透了,颜色深暗。毯子的一角滑落,露出一小片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枯槁暗淡的金色毛发。那毛发我曾抚摸过无数次,是阳光的颜色,是蜂蜜的质地,是我童年最温暖柔软的依靠。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流进脖子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灭顶的、从心脏深处爆裂开来的冰冷,瞬间冻结了我的西肢百骸。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风雨灌入的窒息感。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维克,看着他怀中那团毫无生气的、被破毯子包裹的轮廓。
维克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张总是麻木漠然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皱纹里都浸满了难以言喻的、近乎碎裂的痛苦。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干涸龟裂的土地,找不到一丝光亮。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下巴的胡茬上沾满了泥水和……别的什么晶亮的液体。
他看着我,那双绝望的眼睛里似乎想传达什么,却又被巨大的痛苦彻底淹没。他抱着托比冰冷僵硬身体的双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带动着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雨中筛糠般抖动起来。
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维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臂。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沾满泥水的手,僵硬地伸向我。他的掌心里,托着一个东西——托比那根熟悉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棕色皮质项圈。项圈上那个小小的、刻着“Toby”的金属牌,在灰暗的雨水中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项圈下面,压着一小叠同样被雨水打湿、边缘卷曲的钞票。那些钞票的颜色、那种特有的陈旧感……像一道撕裂记忆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那是当年母亲颤抖着手,从维克手里接过的“买狗钱”!一张不少!它们被保存了整整八年!如今,冰冷、湿透,带着泥浆,被压在托比失去生命的项圈之下,递到了我的面前。
维克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项圈和那叠湿透的钞票在他掌心微微晃动。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垂死的野兽在呜咽。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在玻璃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绝望:
“对……对不起……孩子……”
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悲恸和一种迟暮的、沉重的了然。雨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不断流下,冲刷着他苍白颤抖的嘴唇。那最后的几个字,带着他残存生命的所有重量,砸碎在冰冷的雨幕里:
“……它们……总是等得起……”
他的声音哽住了,身体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抱着托比栽倒在泥泞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呜咽和绝望的颤抖,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和遗憾都吸进肺腑。
“……我们……却总是……来不及……长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维克彻底垂下头,额头几乎抵上怀中托比冰冷的身体。他宽厚却枯槁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低低地、绝望地,淹没在滂沱大雨无情的轰鸣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维克掌心里那湿透冰冷的项圈,还有下面那叠同样冰冷湿透的钞票。金属铭牌上“Toby”的字样,透过指尖的冰冷,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进我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