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嫪毐府议事厅的炭盆己烧得噼啪作响。林放站在沙盘前,指尖划过咸阳城东南的等高线,袖口还沾着炭灰 —— 那是他方才在炭盆边烧去密文残页时蹭上的。
“诸位,” 他声音冷得像刀背刮过冰面,“李斯的‘惊雷’不是突袭,是要把我们连锅端。”
顾千帆扶了扶青竹笔架似的眼镜,摊开一卷竹简:“昨日我查过戍卫记录,李斯以‘剿匪’为名,向咸阳令借了三百锐士。加上他私养的死士,总共有五百人。”
“五百?” 卫凌霜攥着剑柄的指节发白,“我府里能战的不过三百,硬拼是找死。”
“所以我们不硬拼。” 林放突然抓起一把细沙,顺着指缝漏在沙盘上,“他要借水覆巢,我们便给他演一出‘倾巢而出’。”
议事厅里响起抽气声。嫪毐半倚在虎皮大椅上,丹凤眼眯成一条缝:“林先生,你这胆子倒是比我当年闯函谷关还大。”
“相邦且看。” 林放抄起一根木签,在渭水支流的位置重重一戳,“卫统领带八十人沿河北上,举我府旗号敲锣打鼓 —— 要让李斯的斥候以为我们主力全去抢粮。”
卫凌霜眼睛亮了:“引他追?”
“追是假,追进谷里才是真。” 林放又在山谷处画了个圈,“我带一百人埋伏在鹰嘴崖,滚木礌石早备好了。等他追兵进谷,上头砸石头,下头堵谷口,瓮里捉鳖。”
“那剩下的一百人?” 刘玄德摸着络腮胡问。
“你带二十个最机灵的,混进咸阳城。” 林放从袖中摸出一卷写满字迹的绢帛,“把这几条谣言撒出去 —— 李斯借剿匪之名私吞军粮,他养的死士前夜在西市强抢民女。要让百姓骂,让戍卫怀疑,让他后院起火。”
“妙!” 顾千帆击掌,“谣言一起,咸阳令必派人查,李斯的后援至少迟两个时辰到。”
嫪毐忽然首起身子,青铜酒樽在案几上磕出脆响:“若他不上当呢?”
“他会的。” 林放从怀中掏出那方隐着密文的绢帛,“李斯要的是‘以血立威’,他等不得我们龟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更重要的是 ——”
“相邦的威望,该让全咸阳再记一次了。” 嬴瑶忽然开口。她倚着廊柱,玄色翟衣上绣的凤凰在火光里像要振翅,“上回他截我们的盐车,相邦忍了;这回他杀我们的商队,相邦也忍了?” 她指尖轻轻叩着腰间玉玦,“忍到什么时候?忍到他把刀架在相邦脖子上?”
嫪毐的喉结动了动。林放知道,这老匹夫最听不得 “威望” 二字 —— 当年他以假宦身份入秦宫,靠的就是这份狠劲。
“好!” 嫪毐一拍案几,震得酒樽里的酒泼出来,“就按林先生说的办!卫统领,卯时三刻必须出营;刘玄德,你那二十人挑最会嚼舌根的;林先生......” 他眯眼笑了,“我这府里的皮筏子都给你,你要是把李斯的人全埋在谷里,我赏你十车蓝田玉!”
晨钟撞响第八下时,三路兵马己各就各位。卫凌霜的队伍敲着牛皮鼓往北去了,马蹄声惊飞了枝桠上的寒鸦。林放站在鹰嘴崖顶,望着他们扬起的尘土,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沙漏 —— 这是顾千帆连夜用琉璃做的,流沙漏尽正好是一个时辰。
“放信号!” 他对身边的小卒喝了一声。三枚火箭划破天际,在灰蒙蒙的天上炸开三朵金红的花。这是约定的 “主力北撤” 信号。
不出半刻,山脚下的探马就传回消息:“李斯军动了!五百人全追上去了!” 林放扯了扯嘴角。他早算准李斯的急躁 —— 那老匹夫在吕不韦手下憋了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掌了权,恨不能把嫪毐府的血祭在自己官印上。
“准备!” 他挥了挥手,崖顶的士兵立刻把滚木往崖边推。那些圆木裹着湿泥,在雪地上滑得飞快;礌石堆得像小山,每块都有半人高。谷口的喊杀声渐渐近了。林放趴在崖边往下看,只见卫凌霜的队伍正 “仓皇” 往谷里退,李斯的追兵举着刀旗紧追不舍,带头的是个铁塔似的汉子 —— 赵天霸,李斯最得力的死士头目,传闻他曾徒手撕过老虎。
“进谷了!” 小卒压低声音喊。林放盯着沙漏,等最后一粒沙落尽,猛地站起身:“砸!” 第一根滚木顺着斜坡冲下去时,山谷里炸开了锅。圆木撞翻了前排的士兵,礌石跟着砸下来,像下了场石头雨。李斯的追兵被挤在狭窄的谷道里,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惨叫声混着木头断裂声,震得崖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放火!” 林放又喊。早埋伏在谷口的士兵立刻点燃事先堆好的松枝,大火腾地窜起来,把谷口封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咸阳城里传来消息 —— 刘玄德得手了。他带着人在西市茶棚里拍着桌子骂:“李斯的人抢了王屠户家的闺女!” 在东市酒肆里拍着大腿哭:“军粮都被李大人运到私宅了,咱们戍卫冬天要喝西北风!” 谣言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就传遍了九街十八巷。咸阳令派来查案的官差刚到李斯府门口,就被堵门骂街的百姓围住了。
“大人!不好了!” 李斯的亲卫跌跌撞撞冲进山谷,“咸阳城闹起来了,粮库...... 粮库被人点了!” 李斯的脸瞬间煞白。他刚要下令撤退,头顶又滚下一串火油罐 —— 林放早让人在崖顶埋了陶瓮,里面灌满了桐油。火油溅在士兵身上,立刻烧得他们满地打滚。
“赵天霸!带二十人冲出去!” 李斯抓着亲卫的胳膊嘶吼。赵天霸红着眼拔出佩刀,正要往上冲,却见卫凌霜从浓烟里杀了出来。他的剑上还滴着血,铠甲被砍出几道深痕,却比平时更像座山:“赵天霸,我等你三年了。” 三年前,赵天霸带人血洗了卫凌霜的老家,他父母妻儿全死在刀下。卫凌霜的剑穗在风里猎猎作响,那是他妹妹生前绣的,染着她最后一滴血。
两人的刀剑相撞时,山谷里的喊杀声突然静了一瞬。赵天霸的刀重,每一击都带起风声;卫凌霜的剑快,专往他的破绽里钻。三十招后,赵天霸的胸口被划开一道血口,卫凌霜的剑却己抵在他咽喉上。“我妹妹死的时候,也这么求过你。” 卫凌霜的声音像冰锥,“现在,你求我。” 赵天霸瞪圆了眼,还没说出一个字,剑己经穿喉而过。
李斯看着赵天霸的尸体栽倒,终于瘫坐在雪地里。他的士兵死的死,降的降,谷口的火还在烧,把他的官袍映得通红。林放踩着碎冰走进山谷时,李斯正被绑在树桩上。他蹲下来,看着李斯发抖的嘴唇,忽然笑了:“李大人不是要‘借水覆巢’么?怎么,这水没覆了我们,倒把自己淹了?”
李斯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你以为赢了?你以为......”
“以为什么?” 林放从他怀里搜出半封密函,上面的字迹还没干透,“以为‘咸阳惊雷’只是打我们?” 他扫了眼密函内容,瞳孔微缩 —— 上面赫然写着 “戊时三刻,宫城承明殿”。嬴瑶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她低头看了眼密函,又抬头看他:“承明殿是陛下常召大臣议事的地方......”
林放没说话。他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硝烟,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 原来他们以为的反击,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一步闲棋。
“林先生!” 身后传来仆役的呼喊。林放转身,看见嫪毐的贴身侍从正往这边跑,手里举着盏青铜灯:“相邦说,等您清理完战场,去后堂见他。”
侍从的声音被风卷着,散在冷冽的空气里。林放望着后堂方向的飞檐,忽然想起方才在密函里瞥见的最后几个字 ——“王驾亲往”。他摸了摸怀里的密函残页,又看了看远处正在收拾尸体的士兵。雪还在下,落进他的衣领,凉得刺骨。
林放跟着侍从穿过两重月洞门时,靴底碾碎了几片未扫净的雪渣。后堂的雕花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烛火在纱帘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 是嫪毐独有的宽肩轮廓,正对着案几上的青铜灯柱出神。
“相邦。” 林放掀帘而入,拱手的动作停在半途。他注意到嫪毐今日未着常穿的玄色锦袍,反而换了件素色麻衫,腕间那枚羊脂玉扳指被得发亮,指节泛着青白,显然己在案前坐了许久。
“林先生来了。” 嫪毐抬眼,丹凤眼褪去了平日的骄矜,倒像个被烦心事缠住的寻常老者。他指了指对面的漆木凳,“坐,茶刚温好。”
茶盏捧在手里还带着温度,林放却没急着饮。他望着嫪毐案头摊开的竹简 —— 正是方才李斯密函的抄本,墨迹未干,“王驾亲往” 西个字被朱砂笔圈了又圈,红得刺眼。
“今日这一仗,先生把李斯的牙都敲碎了。” 嫪毐端起茶盏,却没喝,“可方才我让顾千帆查了,李斯私调的三百锐士,兵符是从少府监领的。” 他顿了顿,指节重重叩在 “少府监” 三个字上,“少府令是吕不韦的旧人,三年前我要换他,陛下说‘再等等’。”
林放心头一凛。少府监掌宫廷用度,调兵符需加盖少府令印信,这说明李斯的行动早有更上层的人背书。他垂眸看茶盏里浮沉的茶叶,想起方才在谷中搜到的半封密函,发信人落款被撕去大半,只余一个 “吕” 字残角。
“先生可知,我为何把‘惊雷’的破局之策全压在你身上?” 嫪毐突然倾身,羊脂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当年我在邯郸卖艺,被人打断腿扔在乱葬岗,是个老讼师用《法经》裹着药给我止血。他说‘律法是刀,握刀的人得先看清刀刃朝哪’—— 先生的‘律法洞察’,正是我要的那把刀。”
林放喉间一紧。他从未听嫪毐提过这段往事,更没想到这个以 “假宦” 身份爬上高位的权臣,竟对律法有过这样的执念。
“现在我要你查的,不是李斯。” 嫪毐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是‘咸阳惊雷’背后,是谁把刀递到李斯手里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案头的青铜虎符,“三日前,我收到匿名信,说有人要借李斯的手,把水搅得更浑......”
林放的呼吸顿住。他想起方才在山谷里,嬴瑶看密函时突然攥紧的指尖 —— 她当时欲言又止,莫非也察觉了什么?
“先生可愿应我?” 嫪毐忽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林放从未见过的恳切,可那抹恳切稍纵即逝,很快被惯有的权谋阴鸷取代,“若能揪出真凶,我保你进廷尉府当左监,管咸阳城所有刑狱。”
“敢不从命。” 林放垂首应下,余光却瞥见嫪毐袖中露出半截明黄丝绦 —— 那是只有宫中方才用的御赐物件。他心头一跳:嫪毐与宫中的联系,远比他以为的更深?
“明日卯时,带顾千帆去少府监查兵符记录。” 嫪毐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林放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叹息,像一片雪落在水面:“希望这把刀,别砍到不该砍的人......”
出了后堂,夜风吹得林放眼眶发酸。他摸了摸怀中的密函残页,残页边缘还沾着赵天霸的血,此刻却烫得惊人。方才嫪毐说 “咸阳惊雷” 背后有真凶,可那封提到 “王驾亲往” 的密函,真的只是针对嫪毐府?更让他不安的是,嫪毐提到 “匿名信” 时,案头的青铜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在 “少府监” 三个字上烧出个焦洞 —— 恰如有人刻意要掩盖什么。
林放望着后堂窗纸上摇晃的人影,忽然想起顾千帆前日说的话:“相邦最近总在半夜翻《秦律?宫禁》,连烛芯都换了最细的。”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他肩头,像极了承明殿台阶上的霜。林放攥紧残页,指节发白 —— 看来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