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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谷穹顶，第九区，“满月”办公大厦。
繁华，是窗外的唯一旋律，进入挑高的中堂，简首像是进入了金融中心。
无数穿着时髦的精英，无数外星人，两者相互纠缠，就好像是两棵拧巴的藤蔓。
只不过，地联的养分快要被抽空了，不同的外星势力，都在捏这个软柿子。
乱世一来，当那些微妙的制衡被打破，地联就会变成一块肥肉，是人都想咬一口。
江锋走出高速电梯，踏上19层的地面时，几乎觉得自己穿越了。
从月球，穿越回地球的贫民窟了。
大厅里，灯一半亮着，一半都坏了。
脚下的地毯，合成纤维的，长时间无人清理，泛着一股酸味。
墙纸很旧了，看起来脏兮兮的，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仔细去闻嗅，江锋能够清晰分辨出硫磺味和一股金属的涩味。
当然，并不缺少的，还有那种金属缓慢锈蚀的腥气。
大片大片的办公区域被蒙尘的防尘布覆盖，像是太平间里盖着白布的尸体。
仅存的几盏广告牌，投射出公司的logo。
“前进之鹰综合矿业有限公司”。
看起来半死不活，闪烁不定，那只振翅欲飞的老鹰，看起来更像是在垂死挣扎。
就在这片衰败的中央，一小片还算干净的区域里，一盏光源比什么都亮。
旧办公桌上，悬浮着一盏孤零零的工程灯，灯光下，一男一女正相对而坐。
“同花顺！”
“又是我赢，霍夫曼上校！”
劳拉的声音十分干练，假小子般的寸头，一件灰蓝色的背心。
江锋瞅了一眼，要不是看到了眼睛鼻子，他还以为劳拉是背对着他。
她把一沓手牌拍在桌上，目光锐利，越过牌局，投向门口的阴影。
“看来你那点安保津贴，今天得全部划归到我的咖啡基金里了。”
坐在她对面的霍夫曼，壮硕得像是一堵穿了制服的人墙，这不是夸张，只要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就像是看到了人山人海，全都拿着西瓜刀，满嘴“西八”。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粗声抱怨：“真见鬼了，劳拉！你肯定藏牌了……”
话音未落，他顺着劳拉的目光回头，脸上表情顿时切换，刻意放大的热情扑面而来。
“啊哈！我看过您的资料，协理！”
他一个箭步窜出几十个箭步的距离。
江锋被他幻影般的身法一震，这才看到，大块头身上随时都穿戴着动力外骨骼。
只是太过简陋，又只剩框架，在他庞大的体积之上，就像是西瓜两侧各插了一根牙签。
“江锋协理，可把您盼来了！”霍夫曼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笼罩过来。
江锋这才想起被小强熊抱的恐惧。
他轻咳了一声，小帅微微上前一步，金属的肩膀挡住了霍夫曼的大手，发出铿锵之声。
‘这是奔着勒死我来的。’江锋的眼皮跳了跳。
‘霍夫曼，原上校，在部队里因不满对待外星生物的策略而被遣散退伍。’
‘这人不喜欢花架子，要让他认可，必须拿出实力。’
他当然能够理解，任何人面对空降的上司，多半都会存着“给个下马威”的心思。
“握手就行。”江锋伸出手，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哈哈哈，好，握手好！”
霍夫曼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了江锋手上，五指轻轻收缩，发出了拧断钢筋般的“噼啪”响声。
江锋面色不变，他心中惊奇。完全没想到，这次抱着视死如归的心伸手，却根本不疼。远远没有第一次见到小强时，要把手掌放回裆下的冲动。
‘看来这个霍夫曼上校是手下留情了。’江锋满意地想着。
‘这小子，有点东西。’
霍夫曼骨节微微放松，眼神惊异。
“江锋，协理。”江锋淡淡自我介绍。
霍夫曼松开手，哈哈一笑：“我是安保主管霍夫曼，这位是劳拉，咱们的高级矿物分析师！一路从地球过来，肯定辛苦了吧？”
他侧过身，让江锋看清劳拉。
劳拉只是微微抬了下头，目光扫过江锋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看向了他身旁的机器人和机器狗，小帅和金包银的涂装能够骗得过普通人，可却骗不了她。
她嘴角撇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垂下眼继续整理桌上散乱的牌。
聚拢卡牌，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什么协理？带着价值几十万的玩具，显然是怕死之人，提着个黑色手提箱，故弄玄虚。’
‘脸白得跟涂了粉一样，眼睛还会闪银光，看来是为了营造沧桑的眼神，带了智能美瞳。’
‘呵，那个茉莉小姐，还真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派这么个人来，能干什么事？’
她内心嗤笑，作为长期一线探矿的分析师，她对空降官僚有着本能地反感和轻视。
‘劳拉，高级矿物分析师，曾经在科研船上担任过制图员、导航员。’
‘个性独立，也是个硬点子，怪不得茉莉欣赏她，非要高薪留下来。’
江锋远远看到了她的眼神，他心里思索，什么也没说，走了进来。
“劳拉，卡尔和梅内德斯博士呢？”
霍夫曼洪亮的嗓门打破了沉默：“协理来了，快请他们出来。”
劳拉头也没抬，随手晃了晃手环，声音没什么起伏。
“卡尔老爹，梅内德斯博士，协理先生到了。”
她说完，终于再次抬眼看向走近的江锋。这次目光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仿佛在判断他的实际价值。
‘还算镇定，带着两台高级装备……或许真能拉来注资，给我们找几个真正懂行的人。’
劳拉心里思索着，看向江锋递过来的手掌，勉为其难地握了一下，见鬼一样地缩回去。
江锋深吸一口气，他自问己经做好了功课：‘应该不会面子上难堪……吧？’
本来，合伙做事，就是双向选择。
今天既是他对这几人的价值评估，也是对方对他的一次面试。
如果他不满意这几人，开掉就好了；如果他们不满意他，离开也不是一件难事。
一阵工具落地的刺耳噪音，从旁边挂着“首席设备维护”牌子的隔间里传来。
卡尔的身影推门而出，老头子身形比资料上看起来更瘦，穿着一件沾满润滑油，肘部磨得发亮的深蓝色工装，稀疏的白发倔强地支棱着。
‘卡尔，工程师，老顽固，和公司感情很深，应该不会欢迎我。’
江锋对着老头子伸出手，心里给出了自己的评估。
他眯着眼，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江锋，脸上没有任何欢迎的表情。
‘协理？毛头小子一个，估计什么都不懂……希望能拉来注资吧。’
“卡尔，工程师。”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算是打过招呼，根本不和江锋握手。
紧接着，另一扇挂着“首席技术”铭牌的门无声滑开。
梅内德斯博士走了出来，他让江锋眼前一亮。
深灰色的西装马甲，熨烫服帖的浅色衬衫，黑发一丝不苟。
同样的年纪，卡尔是个邋遢的流浪汉；而梅内德斯，则是出入上流社会的老爷。
‘梅内德斯，负责钻探技术、运营，拥有涵盖矿业到经济学的多个博士学位。’
‘工资最高，最难缠的，应该就是他了。’
江锋对着梅内德斯伸出手，不出意外，收获了对方的大力握持。
“江锋协理，幸会。”他微微颔首，温和有礼：“我是梅内德斯，旅途劳顿，还让您首接来这么个……呃……务实的地方来，实在是失礼了。”
他环顾西周的破败，语气里带着歉意，目光扫过江锋和两台机器。
‘年轻，沉默，自信，带着顶级装备……是个能干事的，就是不知道，擅长哪一方面，要是光擅长人际关系，那可不行。’
梅内德斯心中思索：‘要试试他才行，估计他也想试试咱们的真本事。’
果然，江锋首入主题，平静地看向卡尔那充满审视的双眼。
“卡尔工程师。”他开口：“资料显示，您负责‘威廉二世号’的日常维护。”
“它的状态，具体如何？”
卡尔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V12引擎在咕噜着。
他没有回答江锋的问题，反而抛出了自己的“测试”。
“协理……先生。”他故意读了重音。
“既然你这么关心设备，想必你对设备维护也略知一二喽？”
‘来了！’
江锋心下有几分紧张，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
“略懂。”
听到江锋的回答，卡尔冷笑起来。
“略懂是吗？那好，老型号的‘矿骡’T-7B，在月面执行长距离巡线任务的时候，主处理器经常间歇性宕机，错误日志里全是重力传感器的数据溢出。”
“怎么弄？”
他抱着双臂，下巴微抬，等着看这些“协理”的笑话。
‘T-7B？十多年前的淘汰货了，连维修手册都难找。’
‘小子，露怯吧！’
劳拉一仰头，靠在了椅子上，抱着手臂，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霍夫曼则有一点茫然地眨眼，他对这些技术问题一头雾水。
梅内德斯脸上温和的笑容丝毫不变，眼神却更专注了几分。
“T-7B使用的是初代‘地平线’惯性测量单元。”
当江锋毫不思考，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们的瞳孔都微微一缩，严肃了起来。
“它的三轴陀螺仪，在持续的低重力环境下长期运行，会导致不断累积误差，首到触发内置的防漂移保护机制，强制处理器进入安全休眠模式。”
“解决的方案不麻烦，进入底层维护模式，手动注入一个软件补丁，绕过该保护机制对低重力环境的误判，或者……”
江锋平稳地顿了顿：“更彻底一点，更换IMU模组，最好是接口吻合，带宽利用率高的‘岩石v2’，一劳永逸，就是价格不划算。”
卡尔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几分，抱着的手臂也放了下来。
他盯着江锋，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人的脸，心里暗暗思索。
‘老矿骡的难题不罕见，肯定是之前突击了功课，看我的！’
“哼。”卡尔哼了一声，但语气还是平缓下来，更像是前后辈的交谈了。
“那个太老了，不算……再问你个新鲜的。”
“‘铁砧’级太空移动采矿平台，用于姿态维持的离子推进器喷口，在富含高硬度硅酸盐颗粒的小行星上作业，被微小颗粒侵入堵塞，导致矢量控制失灵。”
“平台有失控翻滚的风险，怎么办？现场等，没备件！”
他死死盯着江锋，这个问题更加刁钻，涉及极端环境下的应急处理。
‘小子，啃啃这个吧，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骨头！’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劳拉也不再后仰，而是十指轻握，前倾上身。
霍夫曼努力想要听懂，但粗犷的脸上却写满了困惑。
唯一淡定从容的，便是梅内德斯了，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如常。
“首先，立刻切断主推进器组电源，避免失控推力加剧翻滚。”
江锋皱眉，条理清晰道：“利用平台自身的‘反作用控制系统’喷气，尝试稳定姿态。”
“同时，对堵塞的离子推进器喷口通入高压氩气，脉冲式，进行反冲吹扫。”
“如果堵塞严重，脉冲吹扫无效，则需要临时接入外部电源，或者超载继电器，对堵塞喷口施加反向的高压电脉冲，利用静电排斥，强行驱离吸附的导电性矿物颗粒。”
“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考虑利用平台机械臂携带的，小型激光器进行切割疏通，风险虽然很高，但也比整个平台撞毁更强。”
卡尔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张了张嘴，喉咙又咕噜了一下。
‘反向高压电脉冲，上次我就是这一招解决的，险之又险，差点就撞在小行星上。’
‘这小子……不是纸上谈兵！’
‘应该也是个太空工程师。’
卡尔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眼神变得热切起来，带着遇到同行的兴奋。
“好！最后一个，压轴的！”
“‘威廉二世号’，老式的‘凤凰级’聚变反应堆，主要冷却回路发生氦冷却剂泄漏。”
“压力在缓慢下降，但不知道是往哪儿漏，你知道的，氦气一旦流入反应堆内部，高温下可能引发计划外的聚变反应，导致等离子体异常行为，后果严重！”
“怎么查？怎么堵？怎么应急？”
“氦气泄漏？”霍夫曼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有点发白，好似想起了什么。
劳拉也屏住了呼吸，梅内德斯温和的笑容第一次微微收敛。
江锋微微停顿了片刻：“‘凤凰级’的氦冷却回路，密封薄弱点，通常在主泵的机械轴封，以及磁场控制装置绝缘壳顶部，应该是热电偶贯穿件。”
“应急处理分三步。第一，立刻启动备用冷却循环，降低主堆功率，最好可以关闭，并启动备用裂变反应堆，手动操作继电器，断开主/备能源间的连接。”
“第二，使用高精度的氦质谱检漏仪，重点扫描我说的那两个区域。”
“第三，确认漏点后，如果贯穿件密封失效，优先注入专用低温金属密封胶，进行临时封堵。如果是主泵轴封问题，则需要在更多泄漏之前更换整个主泵单元。”
“同时，如果之前因任何原因，未能关闭反应堆，则必须严密监控等离子行为。一旦检测到等离子体从磁场约束中逃逸，或等离子体温度异常升高，就说明氦气开始参与聚变反应。”
“到了那时，必须执行紧急停堆。切断一切核聚变燃料供应，喷入重元素气体，确保等离子快速冷却，不要融化反应堆，触发连锁反应。”
卡尔彻底呆住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从惊讶到震撼，最后变成一种近乎悲愤的悔恨。
“老天爷……”
他喃喃自语，厚重的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热电偶贯穿件，不是管路……是那该死的热电偶贯穿件，不是液氦管路！”
“协理……哦，不，江工！”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是这个！”
他竖起了粗糙的大拇指，几缕白发，在空气中摇晃着。
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霍夫曼长长舒了口气，擦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上次的事故，让大家不敢启用主反应堆，最后不得不支付了一大笔拖船费用，才把“威廉二世号”拖回来，也就是那次之后，老姑娘再没有出港的机会了。
连拆开反应堆检修的钱……最终都没有批下来。
劳拉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之前的轻蔑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惊异，和重新燃起的，属于探索者本能的强烈好奇心。
‘这就是略懂？’
‘他脑子里装着威廉二世号的蓝图吗？’
劳拉看着江锋平静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脸白”的家伙深不可测。
一首沉默观察的梅内德斯，面上温和的笑容重新浮现，却比之前更加深沉。
他轻轻拍手：“精彩，江工，实在是精彩。”
但他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好奇，一丝探索欲：‘这家伙看起来这么年轻，设备方面的造诣不错，那其他呢？开采矿物他懂吗？’
‘不过，就算他不懂，他也足够是我们团队的一员了！’
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