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
当先一骑,通体玄黑,唯有马鬃如墨染霜雪。
马背上,少年将军那身甲胄布满了刀砍箭射的痕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黯淡的血迹与烟熏火燎的焦黑交织其上,无声地诉说着零陵城下的惨烈鏖战。
他未戴头盔,只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布带束着发髻,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棱角分明的脸颊旁,更添几分风霜与肃杀。
正是平南将军,江云枫。
他的面容比出征前更加黝黑瘦削,脸色满是路上沾染的风尘,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深邃似寒潭,扫过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和那华盖如云的御驾时,依旧沉静如水,不见半分得胜归来的骄矜。
距离御驾尚有百步之遥,江云枫勒住战马,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
落地时,沉重的战靴在黄土官道上踏起一小片烟尘。
江云枫并未立刻上前,而是转身,从紧随其后的亲兵手中,接过一条粗大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着一个被剥去了华服、只穿着肮脏单衣的年轻男子。
男子头发散乱,面如死灰,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正是交趾二王子黎烁。
江云枫单手拽着铁链,如同拖着一件沉重的货物,迈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代表着大炎最高威严的明黄御辇。
“跪下!”
一声低沉却如同惊雷般的断喝,在寂静的场中炸响!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铁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伐之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黎烁浑身剧震,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黄土之上,头颅深深埋下,身体筛糠般颤抖,再不敢抬起半分。
这一刻,万籁俱寂。
数万道目光先是聚焦在那个独自押着敌酋、随后转移到一步步走向御辇的江云枫身上。阳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甲胄上,反射出冰冷而坚硬的光泽。
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之上。
谢静姝站在人群最前,清晰地看到了他甲胄上每一道狰狞的痕迹,看到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更看到了那双沉静眼眸深处,仿佛淬炼过地狱之火般的坚毅与沧桑。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那心跳声是如此清晰、如此剧烈,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竟一时盖过了身后山呼海啸般骤然爆发的“万岁”之声!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衣袖,着袖中暗袋里那张折叠整齐的宣纸——上面,是她誊抄的《凉州词》。
清冷的眸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毫无保留地落在那道浴血归来的身影上,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心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天动地,如同海潮般席卷了整个德胜门内外。
御辇前,景隆帝身着明黄龙袍,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脸上洋溢着真切的欢喜与激动,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般的意气风发。他亲自从御辇上站起身,向前微微倾身,声音洪亮而充满欣慰。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此战不仅惩戒番邦蛮夷,还扬我大炎国威,壮我大炎军魂!朕心甚慰!甚慰啊!”
连用了两个“甚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为陛下分忧,为国尽忠,乃臣之本分!”
按照先前礼部官吏的教导,江云枫单膝跪地走着流程。
“好!好!”
景隆帝抚掌大笑。
“献俘大典,即刻开始!朕要重重嘉奖有功将士!”
主持大典的大将军谢云霆,身披一品武官官服,面容威严,此刻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捋着颌下短须,眼中满是激赏与欣慰。
江云枫是他力排众议保举的,此战大胜,不仅为国扬威,更是为他谢氏门楣增光添彩!他看向江云枫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块经过烈火淬炼、终于绽放出绝世锋芒的璞玉。
站在景隆帝身侧稍后位置的右丞相温庭钧,身着深紫色仙鹤补服,气度雍容。他下颌微扬,目光扫过场中威风凛凛的江云枫和意气风发的谢云霆,又瞥了一眼身侧不远处,嘴角噙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满意微笑。
江云枫这步棋,是他默许小舅子谢云霆落下,如今看来,收益远超预期!不仅重创了交趾,更在荆南楔入了一颗至关重要的钉子。
温、谢两家的声势,经此一战,必将更上一层楼。
然而,与这份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是站在文官队列最前列的左丞相桓玄。
他同样身着深紫仙鹤补服,身形枯瘦,面容清癯,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如同假寐的毒蛇。
脸上维持着身为首辅应有的、恰到好处的肃然与欣慰,然而宽大的紫袍袖口之下,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却死死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荆南西郡!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头。
驱虎吞狼之计彻底破产,反倒让温谢两家借着江云枫这把刀,不仅斩了外敌,更顺势将富庶的荆南西郡牢牢攥在了手心!
他桓玄费尽心机布局,到头来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更可恨的是,这个坏了他大事的江云枫,竟是个出身青楼的卑贱之人!
桓玄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在江云枫那身浴血玄甲上冷冷扫过。一丝阴鸷的寒光,在他细长的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献俘的鼓乐声庄严响起,礼官洪亮的唱和声回荡在秋日的晴空下。
景隆帝亲自走下御辇,从内侍捧着的金盘中,取过代表无上荣宠的玉带,亲手郑重地交到谢云霆手中,由他转授。
“户部拨出黄金万两,锦缎万匹!犒赏三军!至于平南将军,等朝会后再行封赏。”
景隆帝的声音带着慷慨。
“谢陛下隆恩!”
江云枫再次叩首,声音洪亮。
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
喧天的喜庆之中,无人注意到左丞相桓玄那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捻动玉扳指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用力。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悄然飘落在他紫袍的肩头,仿佛预示着深秋之后,那即将席卷金陵朝堂的凛冽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