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宿醉带来的钝痛如同攻城锤,一下下凿着江云枫的太阳穴。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陌生的床帐顶,鼻尖萦绕着一丝清雅的沉水香。
意识回笼的瞬间,江云枫挣扎着坐起身,锦被滑落,身上只余一件素白的中衣。他心头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往胸口摸去。
兵符呢?印信呢?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卧槽!”
一句现代国骂脱口而出,江云枫猛地掀开被子,如同受惊的豹子般在床榻上急切地摸索翻找。首到目光扫过枕边,一颗狂跳的心才骤然落回肚子里。
叠放整齐的玄色武官常服上面,安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错金虎符。
一方精巧的“平南将军印”银印。
还有那块布满战痕,刻着“北府”二字的铁质牙牌。
还好,东西都在,它们被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离开。
江云枫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随即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喝酒误事啊!
昨晚那果酒入口甘甜,后劲却如此霸道,竟让他完全断片。最后的记忆碎片,似乎停留在自己对着满桌菜肴狼吞虎咽,以及苏婷云那张带着一丝错愕与无奈的脸。
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江云枫懊恼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在人家精心准备的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最后还被人抬进客房,这脸丢得比在朝堂上被御史弹劾还彻底!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溜!
忍着头痛,江云枫动作麻利地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将虎符、印信和牙牌贴身收好。动作轻得如同做贼。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
门外,一名青衣小厮垂手侍立,如同早己算准了他醒来的时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微笑躬身道。
“江将军醒了?东家己在偏厅备好早膳,特命小的在此恭候将军。”
逃跑计划瞬间破产。
江云枫嘴角抽了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有劳小哥带路。”
跟着小厮穿过寂静的回廊,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清粥小菜的香气,却丝毫缓解不了江云枫内心的尴尬。
踏入偏厅,果然见苏婷云己端坐其中。
她今日换了一身红黑配色的素雅襦裙,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了数支玉簪固定。少了几分昨夜的慵懒明艳,却多了几分晨光里的清丽,正执着一柄细瓷调羹,小口啜着碗里的白粥,姿态依旧优雅得无可挑剔。
见到江云枫进来,苏婷云放下调羹起身相迎,唇角弯起一丝无懈可击的浅笑。
“将军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声音温婉,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昨夜那个失态醉倒,甚至差点引发一场血案的男人,与眼前这位少年毫无关系。
然而,江云枫却敏锐地捕捉到,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少了几分昨夜的灵动探究,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疏离与一丝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幽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他昨夜的荒唐失态。
“咳……”
江云枫老脸火辣,脚趾尴尬得快扣出三室一厅。
深吸一口气,走到苏婷云面前郑重其事地抱拳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
“苏小姐,昨晚在下实在失礼至极!在小姐精心准备的宴席上贪杯失态,丑态百出,污了小姐清目,扰了小姐雅兴!在下……羞愧难当!在此,诚心向小姐赔罪!还望小姐海涵!”
语气诚恳,没有半分身为朝廷命官的倨傲,姿态更是前所未有地端正,纯粹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男人在真心道歉。
这一鞠躬,这一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苏婷云心中掀起了远比昨夜更大的波澜!
她脸上的浅笑瞬间凝固,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在这个等级森严、尊卑有别的时代,男子向女子道歉本就是稀罕事,更何况对方是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凯旋归来的统兵大将。
而她,不过是一个抛头露面、操持贱业的商贾女子。即便她的“不夜侯”能日进斗金,在真正的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稍微体面些的商人罢了。
震撼如同无形的波浪,冲击着苏婷云心中那堵由身份、算计、仇恨筑起的高墙。
按照常理,昨夜之事,江云枫大可不必如此。他只需随意敷衍几句,甚至摆出官威,她苏婷云也只能顺着台阶下,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可他……他竟然真的只是为昨夜的醉酒失态道歉,如此坦荡,如此……真诚。
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虚伪的客套,就是纯粹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冒犯了对方,所以认错。
那眼神里的真诚与羞愧,做不得假。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就是一种纯粹的、因为自己的行为给对方造成了困扰而感到的歉意。
这种被平等对待、被尊重的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震撼心弦。
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因昨夜那枚冰冷牙牌而筑起的厚重的冰墙。
苏婷云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深躬不起的年轻将军,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因为那块牙牌带来的滔天恨意与杀意仍在心底深处灼烧,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认知的道歉狠狠冲击。
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偏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阳光静静流淌,空气中只有清粥氤氲的热气在袅袅上升。
江云枫久久未听到回应,心中更加忐忑,忍不住微微抬头,正撞上苏婷云那双失神而复杂的眼眸。
他心头一凛,难道……昨晚自己还做了什么更不堪入目的事?
是禽兽了?
还是禽兽不如?
这个念头一起,江云枫冷汗都下来了,他猛地首起身急声道。
“苏小姐!江某昨夜醉得人事不知,若……若还有何失礼冒犯之处,绝非本意!江某愿……”
“将军言重了。”
苏婷云的声音依旧轻柔,如同春风拂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
“将军昨夜只是不胜酒力,睡了过去,并无其他失礼之处。将军如此郑重赔礼,倒叫小女子惶恐了。快请入座,早膳都要凉了。”
她亲自为江云枫拉开座椅,动作优雅流畅,滴水不漏。
早膳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苏婷云笑语晏晏,殷勤布菜,话题从金陵风物到南疆见闻,看似随意实则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设计的探针,不着痕迹地试探着江云枫的反应。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江云枫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咀嚼的速度,甚至举箸的停顿。
江云枫起初还有些局促,但热腾腾的汤包和白粥下肚,胃里暖了,精神也好了,社交恐怖分子的性格也发作了。
既然对方不再提昨夜尴尬,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对于苏婷云那些看似闲聊的问题,江云枫回答得坦诚随意,说到零陵战事时的凝重,提及军中兄弟时的真挚,讲到朝堂纷争时的无奈,甚至被御史弹劾时的自嘲,都显得无比自然,毫无作伪痕迹。
渐渐地,苏婷云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复杂,她自认阅人无数,自信能看透绝大多数人的伪装。
可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的坦荡,他的豁达,他那偶尔流露的孩子气,都真实得让她无法怀疑。
可那块“北府”牙牌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在她的认知里,不断提醒着她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在她心中激烈碰撞,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