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嬴政己在偏殿用过早膳。
青铜食案上的羊肉羹凝了层白脂,他只动了半块黍米糕——昨夜翻了半宿《商君书》与暗卫密报,此刻喉间泛起铁锈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陛下,早朝时辰到了。"小宦官捧着冕旒在廊下候着,声音压得像春蚕食叶。
嬴政起身时,玄色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烛火下流动。
他接过冕旒,玉珠垂落遮住眉眼,却遮不住眼底那簇烧得极旺的火——今日早朝,他要撒一把饵。
宣政殿内,檀香混着朝臣身上的青铜味漫开。
当李斯读完"百工院拟收三千童生,择优入太学"的奏疏时,丹墀下的议论声像热油里溅了水。
淳于越第一个出列,广袖扫过玉阶:"陛下,《礼记》有云'凡执技以事上者,不与士齿'。
匠作之流若与士子同列,是乱了尊卑伦常!"他鬓角的白发随着话音颤动,目光扫过阶下几个儒家博士,那些人纷纷附和,声浪几乎掀动殿顶的云纹瓦。
嬴政垂眼望着自己交叠在玉圭上的手。
指节因常年握剑而略弯,此刻却稳得像泰山石——这正是他要的反应。
他抬眼时,冕旒后的目光扫过淳于越发颤的喉结,扫过殿角缩着脖子的齐地博士,最后落在阶下最右侧那个穿楚式深衣的老臣身上——那是原楚阳令,昨日暗卫刚报他与陈留私铸点有书信往来。
"伦常?"嬴政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青铜剑,"朕当年在邯郸,见过饿殍啃树皮;灭楚时,见过匠人用三天三夜修好了破城弩。
伦常能填肚子?
能护疆土?"他将玉圭重重磕在案上,"退朝。"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扑进来,淳于越的袍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嬴政拂袖离去的背影,指甲掐进掌心——陛下变了,从前哪怕驳斥儒家,也会留三分余地,如今连句虚与委蛇的话都不肯说。
"阿爹。"
扶苏的声音从偏殿后传来。
少年身着玄色首裾,腰间的玉觿还带着晨露的凉,发冠却系得极正——这是他每次认真讨教时的模样。
嬴政放缓脚步,转身时冕旒上的玉珠轻响:"又为昨日《孟子》里'民为贵'的话犯愁?"
扶苏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木简——那是他抄录的《论语》。"儿臣读《商君书》,知法能强国;可先生说,'苛法伤民'。
陈留郡的百姓,若因私铸之罪被连坐...是否有违'仁政'?"
嬴政盯着儿子眉心间的褶皱。
这双眼睛像极了赵姬,总带着股不切实际的温软。
他抬手,用指节轻叩扶苏腰间的木简:"你读过《史记》么?"
"《史记》?"扶苏一怔。
"后世有部书,说朕'暴虐无道,二世而亡'。"嬴政的声音放轻,像在说个极寻常的故事,"可你知道么?
那些骂朕的人,自己的朝代也亡了;那些说'仁政'的,却护不住百姓不饿肚子,护不住边疆不被匈奴踏平。"
他伸手替扶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去陈留郡。"
"儿臣?"
"带着曲辕犁的匠师,去看看百姓是要'仁政'的虚礼,还是能多收两石粮的犁。"嬴政指腹蹭过扶苏耳后未褪的乳色,"你总说要'知民生',光读竹简不够。"
扶苏低头应"诺"时,袖中掉出片竹简。
嬴政弯腰拾起,见上面抄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墨色未干,还带着洇开的水痕——定是方才急着来见他,打翻了砚台。
"先生昨日讲的?"嬴政将竹简递还,目光掠过殿外影壁后一闪而过的青袍角。
淳于越缩在影壁后,听着父子对话的尾音消散在风里。
他攥紧袖中那封刚收到的信——是齐地儒门故旧写来的,说百工院要收的童生里,有七家是儒户独子。"陛下这是要断我们的根。"信末的字迹洇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博士大人可是在等殿下?"
淳于越惊得转身,见是赵高扶着廊柱,脸上挂着笑,眼角的皱纹里却凝着霜。"老奴刚替陛下送了盏参汤,见殿外风大,特来提醒大人添件裘衣。"他指了指淳于越发青的指尖,"这天气,最容易寒了筋骨。"
淳于越倒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壁。
赵高的目光扫过他怀中鼓起的信,像条蛇在舔舐猎物。"谢中车府令提醒。"他强压着心悸,"老夫...老夫这就回学宫。"
待淳于越的青袍消失在朱门后,赵高摸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身往御书房去。
廊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喊:"暗卫报——!"
嬴政正在看黑七新呈的密报。
竹简上的字迹如刀刻:"陈留私铸首犯系原韩王安近侍,与齐地'墨离'游侠团有往来。"他指尖划过"墨离"二字,闭目唤出系统——青铜古鼎在意识里浮现,典册翻页的声音像秋风吹过竹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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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册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韩、齐、楚遗民结社,以'复古制'为名,实则欲趁新律未稳时举事。
主谋者隐于陈留,姓张良,字子房..."
嬴政睁开眼时,案头的青铜灯树"啪"地爆了朵灯花。
他将密报卷成筒,敲了敲案几:"传黑七。"
暗卫首领从梁上翻落,落地时像片秋叶。"命你带十人,着商队服饰,明日随大司农的粮车去陈留。"嬴政将半块虎符拍在案上,"只查,不抓。"
"陛下?"黑七挑眉。
"他们要演'古制'的戏,朕便陪他们把戏唱足。"嬴政扯了扯嘴角,"等他们的刀磨快了,再砍下去,才够疼。"
夜色渐深时,御书房的烛火映着嬴政的侧脸。
他展开一卷新绘的《大秦舆图》,陈留郡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重。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他突然抓起案头的百工院铜印,在舆图上用力一按——朱红的"工"字盖在陈留上方,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明日...该去看看朕的子民,到底要什么。"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像句誓言。
案角的漏壶滴下最后一滴水,殿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即将破土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