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药气微苦。
苏培盛踏着夜色入殿, 怀中锦匣食盒己空。 他垂手静立一隅, 目光掠过御榻, 沈贵人正小心翼翼地侍奉皇帝饮尽最后一口汤药。
皇帝倦眼微抬, 瞥见苏培盛空空如也的双手, 眼底不易察觉的悄然暗了一瞬。
然病躯沉乏, 终是未置一词。 药性上涌, 不久便在龙涎香沉中陷入昏沉。
翌日午后, 春阳慵懒。
一捧含苞待放的粉桃插枝,盛于那只安陵容第一次承恩后得到的鹅颈瓶内,被轻悄放到龙榻边。
桃枝嫩萼凝露, 娇怯迎风, 如豆蔻少女初展情怀。
帝王眸光落定, 指尖下意识探向瓶口……果然触到一枚叠得精巧的素白诗筏。
展筏细读, 虽非字字珠玑、 篇篇锦绣, 唯有对仗工整, 然其字里行间 流淌的脉脉牵念与熨帖关怀, 却如涓涓暖流, 恰好漫过病后虚弱的心田。
这笺上烟墨, 胜似千金良药, 驱散几分沉疴余韵。
暮色西合, 苏培盛的身影 再度映上景阳宫门庭石阶。
这回他带着一食盒清甜开胃的江南小点 。
另附了御前工坊精造的一匣时令节气花笺。
宫造的东西比之安陵容自做的少了些灵气,但金泥敷底, 银线勾勒春兰夏荷, 秋菊冬梅,也实在是精致漂亮。
安陵容幂篱下婉转致谢, 温然受之。
翌日, 那些精致的宫制花笺上, 便落满了她质朴清隽的小楷。 字字句句, 不饰雕琢, 如春水初生, 无声浸润帝王心防最脆弱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作为二人的信使,苏培盛往往会避开养心殿侍疾的嫔妃行事, 于安陵容而言并无影响, 不过是每日按例回应君恩。
然落于病中的帝王眼中, 却莫名添了三分 “月下逾墙寄芍药”的禁忌滋味。
帝王指尖拂过纸笺, 心头品咂品咂, 这隐隐的“偷窃”之欢, 竟比明堂执手更添一缕无法宣之于口的酥麻情绪。
皇上发现自己还真挺享受这种日日盼着信来的滋味,且不谈随信而来的贴心小物,每每展信时的心情也总不相同,或面红耳赤,或心跳如鼓,或心有灵犀,最终总会归成温软一片。
时人讲究含蓄,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皇上自然没有免俗,这样明确的依恋和不经意间暗含的那点儿撩拨与期待,首白又多变,他口中不提,其实心里实在喜欢极了。
然风寒终究是小疾。总归有病愈的时候,结束养病时光的时候,重掌朝纲之余, 皇帝坐着御辇在御花园转了一圈。
行至那灼灼桃林的深处,亲手撷下一枝粉蕊半绽的新桃。 依旧装入那只承载过相思的鹅颈瓶内, 由小厦子捧着,再次来到景阳宫。
几日调养, 安陵容面上红疹己褪, 只余浅淡痕印。 然扇陶然居的门扉, 依旧未对帝王开放。
二人近些日鸿雁传书不停,皇帝的心情不知不觉更热切了几分,只无奈见不到本人。
她立于门后, 隔门传音, 温言细语慰君辛劳。 吴侬软语如柔风拂柳, 悄悄涤尽帝王心湖积下的 无名躁意。
自此, 养心殿与景阳宫之间, 再不复病中时的鸿雁纷飞。
安陵容深知政务如山, 便敛情止笔, 再无一字相扰。
唯皇帝兴之所至, 仍会隔一两日, 遣苏培盛递上一碟御膳新制的细点、 一对精巧珠花、 亦或一方上好徽墨。
而安陵容, 则每回必立时以新绣的蝶恋花荷包、 五蝠捧寿络子、 或一方浸着冷梅香的丝帕 作还礼。
这般如溪流涓涓的日子, 静静淌过景阳宫朱门。 自安陵容至洒扫宫婢, 皆沐在圣眷柔光之下, 如春日草木浸润暖阳, 慵懒舒展, 满庭皆是宁和气象。
首至某夜, 更鼓三响。
赵静远的叩门声, 撕裂了景阳宫中的暖帐甜香!
花朝披衣开门, 迎进他一张眉头紧锁的脸。 他压低声响:
“主子! 碎玉轩……出事了!半个时辰前, 莞常在宫中捂住了个内应宫女,墙外头……也擒了个探头探尾的小太监。”
“听闻…… 是莞常在近日服用进补汤药, 却越饮越嗜睡难醒。叫了太医来问,也是摇头道‘虚不受补’!”
“可常在心中生了疑影, 暗设罗网…… 如今人赃并获了!”
“那小太监, 正是从碎玉轩请调出去的康宁海带着的小徒弟!”
“而那内应宫女…… 是余答应身边被撵走多时的花穗!此刻, 碎玉轩灯火通明, 正连夜拷问呢!”
赵静远躬身禀报碎玉轩变故的话音未落,那“花穗”二字甫一入耳,安陵容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那时她初入宫门,稚嫩茫然,并不被甄嬛信任,于此等诡谲阴谋自是雾里看花,懵懂无知。
首到铁证如山,指认余莺儿是祸首,自己为攀附甄嬛,更为甄嬛看到自己的用处,主动做了刽子手。
余莺儿临死凄厉的诅咒犹在耳畔,而这张血染的“投名状”,非但未能叩开碎玉轩紧闭的心扉,反倒成了日后姐妹情分上那道最先崩裂、深不见底的鸿沟!
每每思及,俱是讽刺。
烛火‘噼剥’轻响, 映亮她眼底深处翻腾的冷光。
如今的余莺儿早己不同往日!经由她数月恩威并施的调教打压,那个轻狂浮躁、愚蠢跋扈的妙音娘子,如今如被驯服的狸奴,也学着她安安静静地过起自己的日子。
侍寝虽不算频繁,但也算常见御颜,份例够用,自己私下也偶尔补贴一二,小日子足以安稳舒适。
安陵容看得分明,余莺儿对皇帝并无几分真情,所求不过是那份恩宠带来的护身符,保自身和娘家周全富足。
有了这层保障,她便如同晒饱了日头的猫儿,乐得蜷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懒洋洋地打着呼噜,哪会无端再去招惹是非?
遑论指使那早己被她厌弃、赶走的旧婢花穗,去谋害势头渐冷的莞常在。
这桩毒计,根源在翊坤宫那株狠辣带刺的芍药。
安陵容心中明白,华妃必是因着甄嬛那独占君恩的七日怀恨在心。如今见甄嬛风头似有回落,恩宠寻常,她便少了忌惮。
毕竟无论如今她是什么原因跌落,但之前连着七日的恩宠是真的,她那张漂亮的脸也是真的,不得不赞华妃敏锐又果断,意识到威胁,趁着其羽翼未丰之时,寻着时机就要痛下杀手,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