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入后庭,这六宫苑囿,便似凝滞的琥珀,于朱栏翠槛间流淌着漫长而空寂的岁月。
然安陵容的日子,倒如案头玉瓶素梅,兀自浸润着一份清浅安然。
隔上三两日,她便信步至毗邻的钟粹宫去。穆嫔生性爽利,见她来,笑意便如春日暖阳,毫不作伪地铺展,言语也如珠玉落盘,清脆响快,从不藏掖曲折。
于安陵容这般心中常悬九曲玲珑的人而言,此等首言快语,倒似解下了一身无形的重甲,分外觉得心舒气爽,骨缝里都透着松快。
未几日,和贵人也渐渐退了药力昏沉之态。
待她缓过劲来,加入到两人总是天马行空的对话中来,更是平添几分生气蓬勃的热闹。
感念安陵容雪夜援手之德,和贵人郑重赠以一匹三龄的油亮小马驹。
既是酬谢活命之恩的信物,亦是结为宫中姐妹“安达”的一份心意。
虽因她元气尚未恢复,不能亲去马场陪安陵容相看那马儿,安陵容亦欢喜盈怀,同样赠送了自己精心绣制的手帕回礼。
于此岁月静好之外,亦有片羽流言,如轻风掠过宫檐。
那位新承恩露的余莺儿,位份不够,还不得踏足景仁宫觐见皇后,宫中却早零碎传开关于她的枝枝叶叶。
散碎的讯息,如打碎的琉璃片光,渐次拼合出一段起于微末的恩泽。
承幸者,原是倚梅园一名寻常的莳花宫婢,名唤莺儿。
皇帝开了恩典,封她作官女子,却未如寻常官女子般于养心殿围房安置,反倒破格被赐入了延禧宫的偏殿居住。
宫人们私传,此女倚仗一身昆腔水磨调的功夫,清喉嘹呖婉转,唱词间别有一番鲜嫩活趣,恰是这点子与众不同的“鲜意”,一时勾住了御座上流转不定的目光,御前频召,渐成常事。
首至初十这日,安陵容步入景仁宫正殿时,殿内己有数位嫔妃在座,低语切切。
殿宇开阔,暖意融融,炉香袅袅,却难掩其中无声涌动的暗流。
目光流转间,一个窈窕身影立在不远处下首的位置,身着崭新但略显青涩的新制宫装,身姿虽带着刻意学来的袅娜,眉眼间难掩一丝初登高台的得意,却又被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惶恐拘束所冲淡。
此人便是近日来引得阖宫侧目的余莺儿了,数日陪伴,她终于为自己挣来了名分。
众嫔妃都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审视中好奇居多,探寻亦在,唯独不见几分真切的酸妒之意。
大抵还是因为此人出身太低的缘故,众人都道皇帝拿她解闷儿打发时间,却很难威胁到这满堂正规选秀出身的嫔妃的地位。
余莺儿感受着这许多审视调侃的目光,如芒在背,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皇后娘娘驾到——!”内监悠长的唱喏解救了她无处安放的窘迫。
满殿私语也瞬间噤声,所有妃嫔立即自座上、旁侧立正敛容,垂手屏息,齐声问安。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宜修带着满意的笑容端坐凤位,眼神不自觉的又瞟向空着的左侧首位。
果然,只要没了华妃,这景仁宫的空气都是芬芳的。
“众位姐妹都请起吧!”
“今日咱们又多了一位新妹妹。”她那带着深意的目光在肃立的余莺儿身上掠过,随即含笑环视满殿嫔妃:
“望诸位妹妹从此 多亲近些,常相走动,也好彼此扶持,慰藉深宫寂寥;更要克勤敬勉,朝夕用心,为皇家开枝散叶,祈绵延福祚不绝!”
满意的听到众人齐声应是,这才对着余莺儿颔首。
“余答应,行礼吧!”
再次被殿上嫔妃的眼神聚焦,余莺儿面上的慌张几乎掩饰不住,上前时甚至带了几分仓皇。
但好在强记的规矩尚存,倒也勉强依样画瓢地完成了叩拜:“答应余莺儿,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声音带了些微颤,但总算清晰。
皇后高居御座,俯视着下方那卑微而惶恐的身影,唇角漾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声音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
“嗯,起来吧。余答应初入宫掖,能循礼数己属不易。如今你也是有位份的人了,切记克己复礼,恭敬行事,常思皇上恩典隆厚。更要与宫内的姐妹和睦相处,勤谨侍上,万不可辜负圣意。”
这可与其他嫔妃第一次侍寝后来叩谢的说法不大相同,神情动作还是措辞和语调,都要严厉许多.
也难怪余莺儿前世会在封了答应后还没好好看看后宫的风向,就飞快投靠了华妃.
如今想来,许是正因为这次叩拜,众人的轻视及皇后的严厉吓破了胆子,这才慌忙给自己寻了个庇护。
余莺儿再次叩首,“是,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嗯!”皇后点头。“入座吧!”
余莺儿这才得以悄声敛息,依着次序,极恭谨地退至那最下首、紧邻殿门、几乎隐入光晕暗处的末座落了座。
她那崭新的服制映着殿内烛火,光泽流动,却愈发衬得她在那片锦绣云集的尊位间,单薄如误入鹤群的幼雀。
自正月初一那场雷霆震动后,翊坤宫宫门紧闭,华妃己被禁足整十日。
没了她惯常于晨省时挑起的刀锋,景仁宫的晨光都似比往日更宁静祥和了几分,连空气都平白卸下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诸妃的请安答话,亦少了那些绵里藏针的机锋,多了几分表面上的其乐融融。
坐于上首的皇后宜修,虽然面色仍稍显端肃,仪态不失中宫威仪.
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淡淡沉郁,以及偶尔掠过眼底的疲乏之色,却如薄冰下隐现的暗流,无声昭示着正月初一御前那场当庭申饬留下的深刻印痕。
她的精气神,远非往昔那般从容运筹、谈笑风生可比拟。只与嫔妃们略略议了几句关乎冬寒养生、节后琐务的闲话。
那话头便像浸了水的棉线,终究续不起几分兴味。殿宇内的气氛虽无风波,却也沉寂得近乎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