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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赵底”
二字时，嬴政便猜测此人或许是来自赵国的人。
能在秦国做到廷尉正这一重要职位的赵人，很可能是父亲的人。
基于这一点假设，嬴政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赵底。
赵底从屋内冲出时不慎险些摔倒，这让嬴政更加确定他的确是一位习惯穿胡服（即窄袖、紧裤筒、便于骑射的衣服）行走和奔跑的赵国人士。
相比之下，秦人通常穿的是袍服，这种衣物长拖及脚踝，不便剧烈运动。
于是，嬴政愈发觉得这应该是父亲安排来传达信息的人。
尽管一度怀疑过是父亲派员刺杀自已，但在嬴成蟜出现在函谷关附近之后，嬴政不再这么认为了。
如果父亲真想动手，怎么会允许兄弟前往欢迎呢？
嬴成蟜此时微笑的脸庞无法分辨出是否真的相信这件事，他招手示意赵底压低身子靠近说话。
“这些都是按照公子您的吩咐做的，是那个刺客亲口告诉我的。”
赵底眼中浮现畏惧神色，往后退了两步摆手摇头以示否认。
身上的黑绶带随他的心跳剧烈摇摆，仿佛应和着内心的汹涌澎湃。
年迈的廷尉情况堪忧，呼吸微弱，生死未卜。
而这毕竟是王后的兄长啊。
嬴成蟜手持秦王印，轻轻晃动了几下。
“过来。”
秦王印就在眼前，廷尉正不得不听命，满脸哀伤地慢慢走近。
“公子饶命……”
一声闷响，血溅当场。
第二声闷响，那人已经倒在地上。
黑玉打造的秦王印坚硬无比，连续两击后，远处突然传来吕不韦的一声厉喝：
“够了！”
吕不韦不知何时已走到廷尉府门口。
“吕公救我！”
第三声响过后，那人的头颅裂开了。
“公子何以变得如此残暴？”
吕不韦抓住嬴成蟜的手腕，痛心疾首：“公子想 ** 吗？”
“这难道不是先生希望看到的结果？”
嬴成蟜微笑道，“全是您教得好啊。”
“不论是谁，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便施以酷刑，我没有这样教导过公子。”
“他要杀我哥哥，我何必再与他讲道理？孔子的事情交给孔子去做就好，我的职责是让这些人去见他。”
“廷尉正对公子恭恭敬敬，从未有弑君之心。”
“我兄几乎命丧黄泉，他却阻挠调查，庇护真凶，这不是和刺客无异吗？杀我兄便是杀我，因为我即是我兄。”
吕不韦深感沉重。
这兄弟俩素未谋面，怎么一见面就能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情感？
若要论及亲情重视，对于父亲那一方的人，公子成蟜向来冷漠，甚至称呼世父、叔父为名，礼节全无。
“既不信廷尉正所说的话，那就去审问真正的罪犯好了。”
“也好。”
嬴成蟜捂住嘴巴，笑道：“既然先生想看，那就让您尽情观赏吧。”
吕不韦眼角微动。
嬴政则断然说：
“阿弟在外面休息，我自已处理此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嬴成蟜望着吕不韦，话锋忽然一转：“既是您传授的道理，我岂能不学？请先生监督，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在廷尉狱中，入狱前，嬴成蟜吩咐下属准备好草席、小椅、清水和水果。
不多久，所需之物一一备齐。
再次进入廷尉狱时，四周充满了哀嚎、咒骂和鞭打的声音，越发震耳欲聋。
地面上鲜血流淌，皮肉组织零星散布，大的被老鼠啃食，小的被蚁虫搬运。
地上铺上了草席，隔开了血腥之地，给予一片干净空间。
小椅安置其上，嬴成蟜捂住鼻子坐下。
吕不韦和嬴政分别站立在他两侧。
吕不韦神情复杂难以言表，而嬴政抿着嘴，心中既有酸楚又有温暖。
嬴成蟜抬起头，阳光透过狱窗形成一道光束，昏黄中尘埃浮动。
十米开外，一名 ** 的囚徒被绑在十字刑桩上，双臂张开，双腿并拢，伤口处的血肉暴露于空气中，全身黑紫色的伤痕累累。
看到此情此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稍作调整。
[他要杀我，拒不供出主谋。
同情他便是 ** 自已。
]
再抬眼，虽仍是一片惨象，但内心已稍稍平静了些。
放开鼻口，深吸一口气。
或许由于这次深入监狱的原因，除了浓厚的血腥气味外，还闻到了潮湿的腐臭和粪便的异味。
他想起了路上的公厕，胃部翻江倒海，实在无法忍耐。
急忙冲到角落里，“呕”
地一声，开始剧烈呕吐。
吐罢，他招手让狱吏送些清水漱口。
坐回椅子后，他示意一位持托盘的狱吏过来，托盘中装有切好的甘棠、苌楚和橘子，几块水果上还插着几根细小的木签。
“吐习惯了也没什么。”
他安慰自已，拈起一根木签，夹起一块甘棠，塞进口中，狠狠地说：“行刑！”
......
吕不韦的表情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
眼前，廷尉左监正用蘸了水的皮鞭猛烈抽打着刺客。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每一鞭都令刺客的身躯颤动，口中咬得牙齿都出血了。
“不疼！不疼！根本没感觉！”
公子成蟜死死盯着，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吐着口水，一边啃着水果。
他从吐到吃，再从吃到吐，虽然脸色苍白得需要嬴政搀扶，却仍然倔强地坐在椅子上不肯离场。
狱吏换过十八盘水果，用掉了三十三壶清水。
吕不韦不禁自问，公子成蟜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可是个平日只知道享受的人啊。
秦国这两年兴起的奢华物件大多与公子成蟜有关。
大家知道他是最不喜欢吃苦的人之一，甚至有人私下称他为“娇公子”
，这是在秦国好战风尚中的强烈侮辱。
[今天的事一旦传出去，"娇公子"这三个字反而会成为他的勋章吧？] 吕不韦心中充满了不解和淡淡的恐慌。
他不明白，公子成蟜为了第一次见面的同父异母哥哥竟能忍受这般剧痛，这种变化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他更担心这对兄弟关系如此紧密，自已是否会因为当年带秦异人逃亡赵国一事而受到清算。
长平之战，秦国大获全胜，武安君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军，轰动全球。
消息传回赵国， ** 龙颜大怒，下令斩杀秦国人质秦异人。
尚未行动的赵兵还没到达，聪明的吕不韦便察觉风声鹤唳，立即反应过来：“赵国待不下去了，马上返回秦国！”
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拉起主人匆匆离开。
尽管时间紧急，他仍打算派人去接赵姬母子，但秦异人坚决不同意。
“先生赶快走吧！”
关键时刻，主人下了命令，他也不再犹豫，策马离去。
当时，如果不逃，赵姬母子或许还有生路。
而他这一走，意味着赵姬母子要替秦异人受过，陷入灭顶之灾。
吕不韦没想到病中的蔺相如竟然保下了这母子二人。
他更没想到，八年之后，他们不仅归入秦国，并且将得到嫡母嫡长子的身份。
事实上，他确实曾想带着这母子一起走，只是主君心急如焚，不愿等待。
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并不按理出牌。
眼前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吕不韦为防止嬴成蟜亲自审问刺客，精心布下了两道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屏障。
作为他的导师，吕不韦深知嬴成蟜的品德高洁和仁义之心。
换句话说，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秦王数次提议带公子去见识刑罚、锤炼胆量，然而成蟜总以种种理由拒绝。
王爷催得太急时，他索性请求秦王出面解决。
这种性格的公子显然可以被误导，这是吕不韦的第一层保障。
刺客沉默不语是意料中的情况。
接着，华阳廷尉还没来得及辩解便险些被秦王所惩处。
廷尉正赵底虽然道出了缘由，但随即有人反问：“你也有一个当了王后的妹妹？”
第一防线虽告破，第二层防御早已准备妥当。
只有吕不韦知道，公子在目睹函谷关外的战场后呕吐不止。
那场景令他知道，成蟜对此深感不适。
然而，廷尉狱中的环境远比战场恶劣许多。
若此景尚且无法忍受，更别提监狱了。
既然无法亲临现场监工，审讯结果又怎么可能摆脱太子的影响？
就算说是太子指使的刺客，又有谁敢为了兄长去对付父亲？不相信？不如直接去询问那些刺客。
成蟜确实没有伤害父王，但他差点要了华阳廷尉正的命，还主动同意下狱。
更甚者，他执意带了水果，边吃边观看行刑。
行径果决如斯，直接击碎了吕不韦第二重防线。
性格难改，这道理似乎对公子成蟜无效，本性竟能骤变？
对于这一切变化，除了震惊之外，吕不韦感到一丝自豪——毕竟这些行为是他教导的结果。
不担心审讯出问题，因为他仍有最后一道防线。
死士们的口供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刑罚必不可少。
但这方面的实际操作，公子成蟜到底知多少？
书上的记载、听闻的描述，与真实执行间总有差距。
史官送来第21盘水果时，成蟜吃了下去，并未作呕。
然而，喜悦并未降临，只是内心更为痛苦。
仿佛胃已不再属于他自已，浑身无力。
所幸，气味不再刺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