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醒了。”
一缕清冷女声传入耳中,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坐在床沿边上。
他转过头,未见来人,但语气颇为不善地问道:
“你还知道来?”
女子头顶金质华冠,黛眉如烟似远山,眸光似澄湖清澈明亮。
她的脸上虽看不出太多表情变化,但五官依稀可见与华阳有些相似之处,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尽管失去了年轻的容颜,她换来的是权势地位。
她安坐在那儿,神色自若,未曾显现出丝毫愤怒,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的气场。
凝视着老廷尉,未发一语。
老廷尉全然不以为意,毫不畏惧,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皱眉比妹妹更甚,语气生硬而冷峻地说道:
“你要耍王后的架子,请回宫去。
我不愿看见。”
华阳王后面上泛起一丝不悦,本欲反驳,但一眼瞥见哥哥缠了五圈白布的脑袋和一大片的红肿,心瞬间软了下来,满面无奈,温和地说:
“兄长能不能别给我惹这么多麻烦呢?”
“我惹麻烦?”
老廷尉反问,气得坐直身子,指着自已的头咆哮:“那小人竟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究竟是谁惹的祸!”
好言相劝换来怒吼,华阳王后不由得生气起来。
“他手中持有秦王的印玺!”
声音随之拔高。
“他执意一人前往,即使你拒之于廷尉府门外也可以理解,但他手持秦王印,你怎么能怠慢他?”
老廷尉暴怒,一掌拍在床上,“啪”
的一声脆响。
“就算他拿着秦王印,有谁知道他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华阳王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真是愚蠢到极点!”
老廷尉彻底失去冷静。
“滚!给我滚!”
他跃下床,一把拉住妹妹向外拽,咒骂不已。
“我差点就完蛋了,
“你不为我着急,不顾我的伤势,还对我大发雷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恶毒妹妹!”
然而,华阳王后身形迅捷得惊人,完全不像个受重伤的人。
华阳王后终于忍不住,甩动胳膊挣脱开来,随即一巴掌甩在哥哥脸上。
老廷尉呆住了,从未想过妹妹会对他动手。
捂着脸,正要发作。
迎面又是另一记耳光,止住了他的叫嚣。
连番挨打让老廷尉怒火中烧,举手想要还击。
华阳王后冷眼盯着他抬起的手,眼中杀气凛然!
老廷尉背后一股凉气窜上脊梁,手竟无法举起,仿佛此刻比被那小人打击更令他感到濒死,仿若坠入黄泉。
他的眼神立刻平静下来。
眼前这个女子不仅只是妹妹,更是秦王之后。
颤抖着手放回原位,他无言以对,强忍着维持着身为兄长的最后一丝威严。
华阳王后冷笑,手指指向胸口。
“没有我这恶毒的妹妹,你今天哪还有命?”
手指不断戳在他胸前。
“你能成为秦国廷尉,难道是凭借个人的能力吗?你背下过几条《秦律》?”
她步步紧逼,而老廷尉节节退守。
“那小人首次持秦王印吗?几乎每个在章台街的官员都知道它属于他,偏你说人家偷盗或抢劫!
“你以为自已是谁?屈子乎?天下人都昏沉唯独醒你一人,世界都污浊只有你清净无比?屈原投了汨罗江,秦国虽然没汨罗江,但渭水也足够淹死你,去吧!”
华阳王后声色厉然。
老廷尉从没见过妹妹这般强势的模样,慌忙向后躲避,结果腿绊在床上摔了下去。
“duang”
,后脑磕在墙上,疼得他嗷嗷乱叫。
看到哥哥这般狼狈,华阳王后终归不忍心,表情依然阴沉,停止口舌之争。
坐在床上休息片刻,疼痛减轻后,才继续冷嘲热讽地说:
“廷尉大人现在是否清醒了?”
老廷尉颜面尽失,垂首沉默。
“嗯。”
“秦王印如同亲临,既然他带到了廷尉府,你就照做便是,哄孩子很难吗?!”
“一个小娃儿,凭什么都让我卑躬屈膝!”
“你可以鄙视他,但绝不能轻视秦王印!”
“王上还能活多久?”
老廷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华阳王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哥哥的脸上。
这次打得格外重,五道手印清晰可见,迅速变红。
“看来你还未清醒!”
左右开弓,连打了十几个巴掌,声响清脆。
华阳不飞消瘦的脸颊因为连续的打击而高高肿起,像是嘴里塞满食物的老仓鼠。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怕什么!”
华阳不飞一把推开妹妹,保护自已的脸颊。
“秦异人为了讨好你,改名为子楚,背诵《离 * 》,甚至连自已的亲生母亲都不认了,只认你是他的母亲!
在他的支持下,他得以成为太子。
虽说太子监理国政,由王后辅佐,但他每件事都向你请示,朝中大小事务,尽可由你一言而决。
你怎么会被一个庸君的印章吓得魂不守舍呢?”
华阳王后愤怒得浑身发抖:“华阳不飞,你好大的胆子!”
老廷尉豁出去了,将多年的委屈倾吐出来。
“当然,我的确大胆!
“你是女人,没有子嗣,只需为自已的荣华富贵活着。
你已经身处高位,不愿再有所争取。
但我不同,我有三子四女,我要为他们的未来着想,华阳氏的未来就在我们这辈!
你认为我真的因为看不起那小子而不满吗?
我快要六十的人了,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你小时候淘气任性,人嫌狗不爱的,谁陪你玩耍,哄你入睡?如果我会宠溺你,怎么会容忍他?
你太小看我华阳不飞了!”
华阳王后咬牙切齿:
“别再提童年的事,要不是还念及旧情,谁管你呢!
不管你怎样想,
不可对王上不敬!
内心、口头上,都不能有丝毫不敬!
见秦王之印如见秦王亲自莅临!
今日午时,渭水河畔刑场已有近两千人丧命!
刺杀那个赵国孩子的所有刺客,以及他们在咸阳的亲眷,全都在河边的草滩遇难。
这仅是第一批,他们三族正赶赴这里。”
华阳不飞瞳孔骤缩: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华阳王后指向房门:
“你现在就去看那条河水,是否清澈或变红!”
老廷尉震惊不已,面色苍白。
“两千人?秦国立国以来,有过这么大的杀戮吗?”
华阳王后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有!”
老廷尉无力地垂坐床沿,久久呆滞,仿佛一尊木雕。
好一会儿,怅然叹气,说道:
“当初苛责那个小孩,本就是给其他官府看。
所有人畏惧的是秦王之印,唯有我看似毫不害怕……倒也不完全是真不怕。
只是此事发展到刺客处便应停下,进一步追究对任何一方都不利。
既然结果已定,我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以秦王之印树立我的威信,壮大势力,以求更深远的影响……”
华阳王后的目光充满警告与杀意。
老廷尉避开眼神,意识到不必说出那个“薨”
字,毕竟妹妹已然明白其含义。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
谁都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敢用秦王之印砸我的头。
你觉得他是因为察觉我要踩着他上位,还是出于狂傲。”
华阳王后冷笑道:
“你以为那小孩是个神童?不过是被大王惯坏了!没有大王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是。”
“此时你应该多想想渭河为何突然变赤,反省一下自已多么愚笨,而不是纠结于那个小子。”
老廷尉心中满是惊恐,不敢争辩,静静地思考许久,才由衷感叹:
“族刑……高明啊!
“死士奋不顾身,大多是出于家人的牵挂。
“一个死士愿意牺牲,主人会妥善安排全家的生活,这才敢赴死如归,英勇无畏。
“草滩两万多人受到重罚,全国上下都知晓秦异人外子遭刺杀,族人都受到了惩处。
如此一来,谁还敢找人行刺他?
“外子遇刺未深究 ** ,反而留了秦国的面子。
没有彻底撕破脸,却使秦国无人敢再次动手……真是非常高明啊!
“妹妹,这秦异人可非等闲之辈,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提线木偶!
“你的这一招,比得上我那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合起来的力量!”
华阳太后表情冷峻。
“所以你要谨慎行事,别让人抓到把柄。
看起来我在秦国风光无限,实际掌控一切的还是我的儿子。”
她起身说道。
“你就安心当好你的廷尉,别再制造事端。
秦国永远都是 ** ,不会成为华阳氏。
“你有一点说对了,我是女子之身,无儿无女,确实只顾自身。
“现在关心华阳氏也是看在你华阳不飞的情面上。
一旦你走了,华阳氏的命运与我又有何干?”
华阳太后的袍袖一甩,出门而去。
住宅门口,两只狴犴紧紧注视着一辆驷马大车。
华阳王后在众随从簇拥下步出大门,登上驷马大车。
“前往成蟜宫。”
“是。”
四马齐奔,车轮滚动,阳光依旧强烈而温暖。
成蟜宫内庭中,刚从小寝殿走出的秦子楚手里捧着竹简书卷,进入了隔壁的宫殿。
“带吕不韦来见我。”
“是。”
两刻钟后,疲惫不堪的吕不韦敲响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