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许久未穿别色衣服。
“呵呵。”
秦王柱笑着对跟随多年的韩明说:“若我要好好保重,不知会有多少人为之愤懑,甚至盼我早逝。”
韩明眼含热泪,跪在地上,言辞锐利地表达决心:“愿为王铲除奸恶!”
秦王柱缓缓下滑到车厢壁后坐下,赘肉压在新锦褥上。
“然而,真正的奸佞之人乃是寡人啊……”
“陛下!”
“不必打扰我,继续吵闹吧。”
秦王柱神情木然,目光散漫地注视着车顶。
凝视许久后,他喃喃说道:
“韩明啊。”
“臣在,臣在。”
韩明明明带着哽咽小声回应。
“成蟜他不喜欢玩桌球了,反而对国事感兴趣起来,寡人真是高兴啊。”
“老臣与陛下共喜,秦国得此公子,实在是国家之幸。”
年迈的秦王憨笑着,道:
“他尽管举止行为显得天真,但别忘了他只有七岁啊。
谁家七岁的孩子能主动关心国事?
甘茂有个孙子叫甘罗,比成蟜还小一岁,听说口才极好,人们都说可以和成蟜媲美。
寡人却不觉得他们能在同一个层次上,你以为如何?”
车府令韩明低头抹了抹眼泪,露出不太好看的黄牙笑。
“差距甚大,有五百步那么远,甘罗连见公子背影都不可能看到。”
秦王柱有些不满。
“仅有五百步吗?寡人认为至少是八百步。”
韩明立刻改口道。
“是,臣见识短浅,臣低估了三百步。”
年迈的秦王这才恢复笑容,皱纹叠满面容。
“起初,成蟜喜欢游玩,和寡人一样爱玩。
现在寡人对游戏厌倦了,开始关心国政;他也对游玩失去兴趣,投身国事了。
他和寡人很相似啊,我们的祖孙俩真的太像了。”
笑容渐渐消退,脸上显露出一丝伤感。
“然而,寡人时日无多,无法看到成蟜长大的那一天……
韩明啊,
你说寡人若是从今日起不再亲近女色,不食肉类,戒掉油腻食物,能否多活几年?”
韩明连忙伏地叩首,语气坚定且庄重地道:
“陛下能活千岁!”
老秦王按着心脏的位置,那里疼痛剧烈,仿佛被压住才稍微缓解。
病状严重。
片刻后,他说:
“胡言乱语!
彭祖只活了八百年,千岁的存在还算人吗?
寡人并无多求,唯愿能看到成蟜行加冠礼之时。
年幼为君,国势难稳。
早熟虽佳,但也因年少而易败。
他还太年轻了,实在过于年少啊……”
外面传来马蹄声以及两声轻啸。
长时间的等待让它们有点儿不耐烦了,渴望跑动起来。
秦王柱抬起右手,微微挥了挥。
“看来成蟜不会来了,这孩子从小就固执。
你去看看,嬴政这小子为何迟迟未到。”
韩明应命掀开车帘走出车厢。
初升东面太阳散发的光还没与车内烛光融合,便再次被拉拢出去。
只剩下老秦王一人独坐在厢内。
烛光照亮了他的脸,深深刻出皱纹与岁月的痕迹。
“寡人不愿死,还未尽情活过啊……”
车辆微微下陷,韩明在外求准入内的声音传进来。
秦王柱示意同意。
韩明进入车内,谨慎万分地观察了一下秦王的情绪。
秦王显然不耐烦。
“说吧!”
韩明垂手低首。
“公子政要陪伴公子成蟜……
他说:‘弟弟若不去,吾也不同往。
’”
一时间,沉默笼罩整个车厢。
虽然韩明低着头,但他能够通过呼吸判断秦王的心情。
多年的伴随驾车使他对秦王非常了解——从秦王呼吸节奏就能大致猜出情绪变化。
【呼吸频率平稳,略带急促。】
【秦王似乎既惊讶又有些许喜悦。】
他在心里有了揣测,才慢慢抬起头来。
果然看到老秦王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
老秦王躺倒在锦绸铺盖的床上,缓缓闭上双眼。
「时候还早,我打球累了,先歇一会儿。
你让人看好那两个小东西,什么时候站够了,再带他们上来,跟我一起前往雍城。
」
大多数年迈之人都睡得较少,而秦王柱却不同。
他整日醉心于研究各种事务,日夜操劳,使得他必须频繁地补充精力以保持精神焕发。
他一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不多时,鼾声此起彼伏。
然而,当鼾声渐渐消停,老秦王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从床上坐起,揭开帘子——眼前是一片明媚的日光。
辨认方向之后,他发觉太阳已经偏西。
「现在什么时辰?那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不来唤醒我?」他的声音因为刚刚醒来而显得沙哑。
一直在前座守候的韩明连忙倒了一杯水给秦王,并答道:
「王上请饮水。
现在已经过了未初两刻余。
两位公子……依然在站着……」
原本轻抿细咽的秦王柱一听这话,立即将剩余的水一口饮尽,惊讶地说道:
「还站着?将近一个时辰了吧?」
「实际上超过一个半时辰了,」韩明小声回应。
「这两倔驴!」秦王生气地说,「立刻把他们叫来!」
「王上,两位公子不愿意来……」韩明一脸为难。
秦王柱猛地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水溅了一地。
「你怎么如此无能!
这两个小孩子力气有多大?给我强行带过来!」
很快,嬴政和嬴成蟜兄弟俩被带到老秦王面前。
九岁的嬴政脸色虽苍白但尚算镇定,而七岁的嬴成蟜脸色惨白,双手平举不停颤抖,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却仍然坚持不放松。
老秦王柱按住嬴成蟜颤抖的双手,将孙子抱起来。
可是,小嬴成蟜仍在挣扎扭动,试图继续抬手高举。
「私印,」他嘶哑而疲惫地说。
秦王又心疼又恼火,责怪道:
「你们只知私印,连命都不要了吗?难道你以为私印比我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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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浩浩荡荡地行驶在咸阳的大街上,四周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正驶向三百里之外的雍城。
五匹骏马飞奔如愿,周围的十数辆驷马拉的战车上坐着太子和王后,还有住在咸阳的其他秦王子女。
王车内,秦王开始批评孙子们,先是从年纪较小的嬴成蟜开始。
「你非要私印是干什么用的?为了开设新的官府。
设新官府做什么用的?为的是搜集粪便。
你要搜集粪便是为了提高其肥效,提高农作物产量教予百姓,
我说得对不对?」
小嬴成蟜微微点了几下头。
和他的哥哥一样倔强站在秦王面前瞻目坚定,尽量控制不去看向木案上的各种美味佳肴。
他的意思是,大父不给他私印,他就这样站着,直到最后。
老秦王柱气愤但又心有不忍,轻轻地打了下嬴成蟜的手掌说:
「那你就去找吕不韦啊!」
吕氏商会遍布中原,位列七大民间商会之一。
这家商会财力雄厚、人脉广博,对民间事务非常熟悉。
你可以请求他们负责夜香的收缴工作。
如果对方不愿配合,你就可以告诉他们:秦国不同于齐国,并不以商业为主业。
若敢拒绝王命,可以直接向我禀报,我会封锁所有在秦国境内的吕氏商会,并将他们驱逐出国土。
他在秦国多年经营所得都在此地,怎么可能因小失大,舍弃一切呢?他别无选择。
另外,我会派遣两位农学官员听从你的调遣。
这样,你应该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了吧?
至于私印的事,你似乎被这个词迷住了心窍,怎么聪明才智都丢了呢?并非每件事都需要通过官府!
七岁的少年在烈日下晒得昏昏欲睡,又饿又累。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双手抱在胸前,走到桌案边。
先喝了杯水,喝个精光才停下来。
然后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
老秦王看着两个孙子进食,忍不住轻声叮嘱要慢些吃。
“你也来点吧,还撑得住吗?”
秦王关切地看着还站着的嬴政问道。
嬴政赶紧应了一声,面红耳赤地走近桌案与弟弟一起享用美食。
两人虽然是少年,却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停不下来。
秦王看着两人的吃相暗自点头赞许,回想当初嬴成蟜问自已索要私印时的情景,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故意让成蟜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想看看这位娇惯公子是否有真正的决断力。
事实证明,结果令人满意:不仅是成蟜比他想象的更为坚毅,就连嬴政也展现出出乎意料的智慧和沉着。
“政儿,今天是认祖归宗的日子,你不坐王车而和弟弟胡闹是为什么呢?”
嬴政嘴里含满了肉,咀嚼几下后吞了下去说:
“我当时没多想,见弟弟在那里站着,就也过去了。”
老秦王嘴上骂道:“真是笨蛋一对!”
但脸上带着笑意,继续说:“遇到问题应该考虑解决方案,不能只僵在那里。
一条路不通,就尝试另一条。”
公子成蟜不满地质问:“哪知道那条路走不通呢?大父心太狠了些!我会记住的。”
老秦王露出一丝尴尬,轻咳几声掩饰道:
“天气热,可能我有些糊涂。
你就看在我年迈的份上原谅我吧,日后我多给你几个农学官员协助你。”
车队马不停蹄日夜赶路,终于抵达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