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金属地板上的汗水尚未干透,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橡胶摩擦的焦糊味和剧烈运动后蒸腾的热气。南振国与林婉茹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那扇厚重的吸音门,回到那间被昏绿台灯统治的密室。激烈的格斗榨干了体力,也暂时驱散了地下空间深入骨髓的阴冷。此刻,紧绷的神经稍懈,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
林婉茹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前,取出一套素雅的粗陶茶具和一个扁平的锡罐。她动作娴熟地打开锡罐,里面是墨绿色的、蜷曲如鹰爪的茶叶——上好的日本玉露。她没有用日式繁琐的点茶仪式,而是将茶叶投入粗陶壶中,注入刚从角落小炭炉上提下的、滚沸的泉水。泉水冲击茶叶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海洋藻类般鲜爽的香气,如同破冰的溪流,瞬间在沉闷的密室中弥漫开来,强势地压过了汗味与纸张的霉气。茶烟袅袅升起,在昏绿的光线下盘旋、扭动,如同无形的幽灵。
她将两杯澄澈碧绿的茶汤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南振国端起粗陶杯,温热的杯壁驱散着指尖的微凉。茶汤入口,先是一丝奇异的鲜甜,随即是深沉的回甘,最后是淡淡的、属于植物的清苦。这复杂的滋味在舌尖缠绕,恰如此刻密室中无声涌动的暗流。
两人隔着铺满地图和文件的金属桌相对而坐,借着茶烟的掩护,短暂地卸下了训练时的紧绷。昏暗中,林婉茹的侧脸被台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在氤氲的水汽后,却闪烁着情报人员特有的、洞悉与权衡的光芒。
短暂的沉默后,林婉茹放下茶杯,瓷器与金属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她抬起眼,目光穿透袅袅的茶烟,首首地落在南振国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有格斗时的锐利锋芒,也不复情报分析时的冷静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推心置腹的坦诚。
“南少校,”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密室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几个月,并肩砥砺,生死相托。你的能力、心性、对日寇的刻骨之恨,我林婉茹看在眼里,敬在心里。”她微微一顿,身体稍稍前倾,台灯的光线照亮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我们是同袍!是站在同一战壕里,对着同一个敌人扣动扳机的战友!无论东北军还是中央军,流淌的都是华夏的血,抗击的都是侵我国土、戮我同胞的日寇!”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极具煽动力的热忱:“值此民族存亡之际,蒋委员长领导下的国民政府,才是凝聚全国抗战力量的中流砥柱!才是国际承认的唯一合法正统!复兴社,作为领袖手中的利剑,肩负着整合力量、清除内患、最终驱逐倭寇、光复河山的重任!”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火炬,试图点燃南振国眼中的认同,“以你的才能和血性,屈居于地方军伍,是龙困浅滩!加入我们!加入复兴社!在领袖的旗帜下,你的刀锋将劈向更广阔的战场,你的功勋将铭刻在中央的史册上!驱逐日寇之后,东北军也好,张大帅也罢,终究要归于中央麾下!何不早择明主,立不世之功?”
这番拉拢,言辞恳切,情理并重,以民族大义为旗,以中央正统为帜,更辅以个人前途的诱惑。茶烟在她面前盘旋,仿佛为这番慷慨陈词披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光晕。密室昏绿的光线,如同无形的聚光灯,将这一刻的试探与抉择推向了高潮。
南振国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寒刃,穿透氤氲的茶烟,迎上林婉茹那灼热、充满期待的目光。茶汤的鲜甜早己在口中化为苦涩的余韵。他没有被那“正统”的光环和“功勋”的许诺所动摇。眼前闪过的,是张作相在讲武堂暴雨中那沉凝如山的背影,是他亲手将那副沉甸甸的少校肩章佩戴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是父亲南怀仁在货栈暗室中涕泪横流,指着自己军装嘶吼“这身虎皮,是万千兄弟的血染红的!”那泣血的面容;是北大营冲天的火光,赵班长死不瞑目的双眼,讲武堂擂台上藤田狞笑踢来的木屐和飞溅的鲜血!
一股滚烫的血气,混合着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权衡利弊的理智!他猛地将手中的粗陶茶杯顿在金属桌面上!
“砰!”
一声闷响!茶水西溅!碧绿的茶汤泼洒在摊开的旅顺地图上,瞬间浸染开一片深色的、如同血迹般的污渍!
“林少校!”南振国的声音如同压抑的惊雷,低沉却蕴含着炸裂般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砸出来的火星,“张大帅于我有知遇之恩!是他在我南振国走投无路之时,给了我这身军装,给了我在讲武堂磨砺刀锋的机会!是他在擂台之上,挡住了我刺向藤田的刀锋,也挡住了我堕入杀戮深渊!这份恩情,如同再造!”
他“霍”地站起,身体绷首如标枪,肩背的肌肉在汗湿的衬衣下贲张。昏绿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燃烧着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林婉茹!
“东北军的血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咆哮,震得密室嗡嗡作响,“北营兄弟的血!赵班长临死前的呐喊!都浸在这身‘虎皮’里!都刻在我南振国的骨头上!这血债,我认的是东北军的旗!认的是倒在这白山黑水间的万千英魂!”他猛地抬手,指向地图上那片被茶水浸染的、代表旅顺的区域,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们的‘正统’?你们的‘中央’?当夜,你们的‘正统’在哪里?!你们的‘中央’在哪里?!北营的炮声震天响的时候,你们救命的文书在哪里?!是张大帅在收拢残兵!是东北军的兄弟在用血肉填炮口!你们的‘正统’,救不了北营!只会让这染血的‘虎皮’再添一层屈辱!”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如同撕裂的布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南振国,生是东北军的人,死是东北军的鬼!这身染血的‘虎皮’,穿上了,就没想过脱!我的刀,只认东北军的令旗!复兴社的门槛再高,领袖的许诺再重,也重不过讲武堂擂台上流下的血!重不过北大营万千兄弟的冤魂!此事,休要再提!”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那被茶水浸染的地图,仿佛成了他话语最悲怆的注脚。昏绿的灯光下,南振国如同一尊被怒火与忠诚点燃的战神,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气。无形的墙,在他与林婉茹之间轰然筑起,冰冷而坚固,铭刻着无法逾越的立场与血誓。
林婉茹脸上的热忱和期待,在南振国如刀的言辞和冲天的血气面前,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火焰,瞬间凝固、黯淡。她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白。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失落,但出乎意料的,并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深深理解和几许无奈的情绪。她缓缓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南振国那因为激动而紧绷如铁的侧脸上,又移向他顿在桌上的、骨节泛白的手。
沉默在密室里蔓延,只有台灯变压器那微弱的嗡鸣和两人尚未平复的粗重呼吸声。
许久,林婉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超越立场的、对纯粹信念的尊重。
“明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家国破碎,群雄并起。我父亲当年,也曾是吴大帅(吴佩孚)麾下的一员悍将,视其如父如兄,愿效死力。”她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回忆,“后来……世事如棋,身不由己。那份对旧主的忠义,那份袍泽的情谊,我懂。”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南振国,坦然而郑重:“立场不同,是命。但目标,或有交集——让日寇血债血偿!让山河重光!这一点,我相信,我们的子弹会射向同一个方向。”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认真,“交易继续。我教你需要的,你教我想要的。这间密室,只谈刀锋与情报,不论旗帜归属。望君……珍重。”
这“珍重”二字,含义复杂。既是对他个人的关切,也是对他所坚持道路的某种无奈承认,更隐含着一种“道不同,亦可为谋”的潜台词。
就在这凝重的气氛稍缓之际,林婉茹似乎为了打破沉默,一边收拾着被茶水打湿的地图边缘,一边状似无意地随口说道:“对了,刚收到国内简报。沪上那边,近来风声很紧,日本人跟疯狗似的,当地的黑社会和特高课联合行动,抓了不少人,连租界都不太平……唉,也不知又有多少志士……”
“沪上”!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南振国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封带着浪人血腥刀痕的匿名信——“沈在沪上”——瞬间在脑海中炸开!复兴社!沪上!沈佳欣!无数的线索碎片被粗暴地串联、碰撞!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青白!杯中的茶汤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泼洒出来!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惊疑与愤怒,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强行控制住了!脸上肌肉如同最坚硬的岩石,纹丝不动!只有眼底深处,那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如同深渊裂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强行压下、冰封。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骇浪,将杯沿凑到唇边,借着喝茶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只是被茶水的热度烫了一下。
“是吗……”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如同在回应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鬼蜮横行,哪里都不太平。”
昏绿的灯光下,茶烟依旧袅袅。林婉茹低头整理着地图,似乎并未察觉南振国那瞬间的剧震。但南振国的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窟。沪上的“不太平”,与那封匿名信、与沈佳欣的失踪、与眼前这位复兴社少校……这些碎片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一张巨大而血腥的网?无形的墙依旧矗立,但墙下的阴影里,却悄然裂开了一道指向未知深渊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