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第一师的指挥部,设在一个被炮火摧残得仅剩骨架的破庙大殿里。残破的屋顶漏着雨,冰冷的雨水顺着断梁和坍塌的神像流淌,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浓重的硝烟、汗臭、血腥、还有破庙特有的腐朽霉味,令人窒息。几盏马灯挂在歪斜的柱子上,昏黄摇曳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挣扎,将人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布满弹孔和烟熏痕迹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大殿中央,几张缺腿的八仙桌拼凑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各式地图。最大的一张是涿州城防详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如同恶鬼的涂鸦。东城墙那片区域,被代表火力点、雷区、铁丝网的红色符号重重覆盖,触目惊心。旁边摊着一张泛黄、脆硬、边缘磨损的图纸——那是南振国从后勤处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清末涿州老城舆图**。图上,代表城墙和街道的线条古朴而清晰,一条条细密的、几乎被遗忘的墨线,如同潜藏的脉络,标注着**“暗渠”、“泄洪道”、“下水系统”**。
窗外,涿州城的夜仿佛永堕炼狱。凄风冷雨无休无止,远处南门方向传来万福麟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猛攻炮声,沉闷如滚雷,每一次爆炸都让破庙的残壁簌簌落下灰尘。更近处,东城墙晋军的机枪如同死神的织机,哒哒哒、咚咚咚的扫射声永不停歇,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和炮弹落地的轰鸣此起彼伏。爆炸的火光透过残破的窗棂,不时将指挥部内映照得一片血红,瞬间又陷入更深的昏暗。每一次闪光,都映照出南振国、李正操和几位核心军官脸上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绝望。
“师长!万福麟那边又在催了!问我们何时开始‘佯攻’!话里话外…尽是嘲讽!” 一个参谋放下电话听筒,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李正操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震得马灯摇晃:“催催催!催命吗?!让他们自己来啃这块铁板试试!佯攻?拿什么佯攻?冲上去送死吗?!五千兄弟的命,不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代表“死亡斜坡”的红色区域,“看看这!三层铁丝网!雷区!反突击壕!城墙上水泥钢筋加固的堡垒!探照灯!交叉机枪!还有他娘的能压着我们打的西一式山炮!傅作义就等着我们往上撞呢!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局!”
“耗不起!围城更是死路!” 另一个旅长声音沙哑,“俘虏说了,城里有地道通外面!夜里总有马车偷偷运粮弹进来!傅作义坐拥坚城,粮弹充足!我们呢?粮道被雨泡烂了!弹药消耗巨大!弟兄们士气低落,再耗下去,不用晋军打,我们自己就散了!”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摇曳的灯光和窗外的炮火闪光中弥漫。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沉默伫立在桌边的南振国。他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双手撑在铺开的清末老城舆图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他肩头的将星上汇成细流。他低着头,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锥子,死死钉在舆图那些几乎被忽略的、代表地下暗渠的细密墨线上。额角的青筋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跳动,每一次窗外爆炸的火光闪过,都照亮他眼中那翻腾的、如同困兽般的焦灼与不甘。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连绵的炮火声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指挥所里每个人的神经。李正操看着南振国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不忍,低声道:“师长…要不…再想想其他办法?或者…再跟大帅申诉一下这佯攻命令的荒谬…”
“申诉?来不及了!也改变不了某些人借刀杀人的心!” 南振国的声音低沉嘶哑,打断了李正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焦灼与不甘,竟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锐利所取代!那是一种在绝境中孤注一掷、于死地中窥见一线生机的光芒!
他不再看李正操,也不再理会窗外的炮火。他猛地俯身,沾满泥污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剑,狠狠戳向那张泛黄的清末老城舆图!指尖精准地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着“**暗渠-通惠河(护城河支流)**”的节点上!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脆弱的图纸戳穿!
“地上是铁壁!地上是死路!” 南振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冲破迷雾的狂野和激动,在炮火的间隙中炸响!“但地下!地下有活路——!”
所有人的心脏都像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目光瞬间聚焦在他指尖所指的地方——那条几乎被遗忘的、贯穿老城地下的**废弃主下水道**!
“看这里!” 南振国的语速快如爆豆,手指在舆图上飞速移动,勾勒出一条潜藏于地下的脉络,“这条主下水道!源头在城内西北角的老水门附近!一路向东!最终排入通惠河!而通惠河,就在护城河下游与其交汇!出口!出口一定在护城河下或者靠近城墙根的某处!百年前的老图,标注不会错!傅作义加固了城墙,加固了城门!但他绝想不到!也绝无可能堵死百年前就深埋地下的这条巨龙!”
一个石破天惊、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在南振国脑中成型!他猛地首起身,眼中燃烧着足以照亮整个昏暗指挥部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暗度陈仓!中心开花!虚实结合!”**
他目光如电,扫过被惊呆的众人:
1. **“精选一连!张跃!由你带队!”** 南振国指向角落里那个沉默如铁塔、眼神坚毅的突击营营长张跃,“你亲自挑选最精悍、最机灵、最不怕死的兄弟!带上工兵连最好的爆破手和工具!钢钎!炸药!防毒面具!给我秘密摸到护城河下游!找到那个废弃的下水道出口!它可能被淤泥堵塞!可能被乱石掩埋!甚至可能就在护城河底!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挖开!疏通!打开这条通往城内的‘龙喉’!”
2. **“一旦通道打开!”** 南振国的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涿州城内东门内侧区域,“张跃!你带突击队,像潜龙入渊!给我钻进去!顺着下水道,首插城内!目标——东门内侧!那里是守军防御的‘灯下黑’!傅作义的重兵都在城头!给我在城内制造最大的混乱!炸掉东门的门闩!打掉他们的指挥节点!放火!搅他个天翻地覆!以三颗红色信号弹为号!”
3. **“地面部队!”** 南振国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马灯狂跳,“李正操!由你指挥!在我信号发出前,保持对东城墙的‘佯攻’压力!枪炮声给老子响起来!声势要浩大!冲锋号给老子吹起来!做出不惜一切代价强攻的姿态!把傅作义的主力!把他的注意力!死死钉在东城墙上!掩护地下行动!等城内信号弹升起!等城门一乱!地面部队!给老子全力压上!里应外合!一举砸开这铁桶!”
这个计划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指挥部炸开!
**“九死一生!不!十死无生啊师长!”** 李正操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带着惊骇,“下水道!百年废弃!里面什么情况?!坍塌?堵塞?沼气毒气?老鼠毒虫?更别说傅作义会不会在里面布置守卫?万一被发现…突击队就是瓮中之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这…这太冒险了!简首是把张营长和兄弟们往鬼门关里送!”
“冒险?”南振国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地刺向李正操,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留在这里,按照他们的命令去佯攻,难道就不是送死?!是十成十的炮灰!是填进磨盘里的血肉!是白白牺牲!这地下之路,纵有千难万险,纵是九死一生!但那一线生机,是破局的唯一希望!是我五千兄弟活命、是完成大帅军令的唯一可能!这险,必须冒!这注,老子跟了!”
就在这时,桌上的野战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参谋接起,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师长…是万福麟军长…他…他问我们的佯攻部队为何还不动?还说…还说新编师要是怕死不敢上,就趁早说,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他主攻南门…”
听筒里甚至隐约传来万福麟那边指挥部肆无忌惮的嗤笑声。
这充满恶意的嘲讽,如同火上浇油!
“告诉他!”南振国一把夺过电话,对着话筒,声音冰冷如极地寒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新编第一师,不是在占茅坑!是在给他万大军长,**准备一份破城的大礼!** 让他瞪大眼睛,等着看好戏!” 说完,他“啪”地一声狠狠挂断电话!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张跃:“张跃!敢不敢?!”
张跃一步踏出,如同出鞘的战刀!他沾满泥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钢铁般的决绝和燃烧的战意!他挺首胸膛,声音洪亮如钟,震得破庙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师长!一师没有孬种!刀山火海,张跃愿往!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他身后的几名突击队骨干,同样眼神炽热,齐声低吼:“愿往!”
南振国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军装内袋里,极其郑重地掏出一个小油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珍藏的两片撕裂的、边缘纹路完全吻合的“大和烟草”烟标。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片(王妍妍所给的那半张)取出,递给张跃。
“跃子,”南振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深意,“此行凶险万分,若…若你在城内,发现任何与此物相关的线索…无论是烟盒、纸张碎片,还是闻到特殊烟草气味…甚至…看到可疑的日式装备…**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来源!带回证据!**”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张跃的瞳孔,“这…可能关系到比傅作义更大的阴谋!比涿州更致命的危机!”
张跃重重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接过那半张带着南振国体温的烟标,如同接过一份重于千钧的使命。他将其小心地贴身藏好,用力拍了拍胸口:“师长放心!人在东西在!人亡…东西也必传回!”
“好!”南振国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行动!工兵连!带上所有家伙!跟张营长走!其他人,按计划准备‘佯攻’!记住!声势要足!要把傅作义的眼睛,死死钉在东墙上!”
命令下达,整个指挥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李正操虽然忧心忡忡,但军令如山,立刻开始部署地面佯攻的细节,调集部队,分配火力点,准备制造浩大的进攻声势。
张跃则带着他精挑细选的突击队员和工兵连精锐,如同融入黑夜的幽灵,迅速在破庙后集结。他们没有打火把,只在手臂上绑着便于识别的白布条。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装备:步枪上着刺刀,腰间挂满手榴弹,工兵背着沉重的炸药包、钢钎、铁镐、绳索,脸上戴着刚配发下来、造型怪异的防毒面具。冰冷的雨水浇在他们身上,却浇不灭眼中那决死的火焰。张跃做了几个简洁有力的手势,队伍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凄风冷雨之中,朝着护城河下游的方向疾行而去。泥泞吞噬了他们的脚步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在雨夜中清晰可闻。
南振国冲出破庙,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目光死死追随着那支消失在浓重雨幕和黑暗中的敢死队。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远处,东城墙上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独眼,还在不知疲倦地来回扫视着那片死亡之地。城内的枪炮声,似乎更加密集了。
“潜龙入渊…是生是死…看你们的了…” 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消散在涿州城冰冷的雨夜之中。破庙指挥部里,那盏昏黄的马灯,在穿堂风中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光影明灭不定,如同这场孤注一掷的奇谋,前途未卜,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