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东城外的夜,被无休止的冷雨和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彻底吞噬。冰冷的雨丝,裹挟着深秋刺骨的寒意,连绵不绝地从铅灰色的天空垂落,敲打在泥泞的大地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浓重的雨雾如同鬼魅的纱帐,在战场上空弥漫、翻滚,将视野压缩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十步之外,人影模糊;百步之外,景物尽失。只有那矗立在雨雾深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涿州东城墙,在偶尔划破夜空的照明弹惨白光芒映照下,显露出它狰狞而沉默的轮廓。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斗篷,沉沉地压在新编第一师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湿冷的泥土腥气、刺鼻的硝烟、浓烈的血腥、尸体在泥水中腐烂的恶臭,以及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枪炮声是这片死寂地狱唯一的背景音:远处,沉闷如滚雷的重炮轰击声时断时续,震得大地微微颤抖;近处,晋军城墙垛口后方,捷克式轻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裂亚麻布般的“哒哒哒”点射声,和马克沁重机枪那沉闷、持久、如同死神磨盘的“咚咚咚”扫射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冷酷地收割着任何敢于暴露的生命。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不时响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尖锐的“咻——砰!”声,那是晋军精准射手的冷枪,在黑暗中寻找着有价值的目标。
新编第一师的前沿观察所,设在一个被炮火犁过无数遍、仅剩半截断壁的砖窑废墟里。几根烧焦的房梁歪斜地支着,上面覆盖着湿透的油布和伪装网,勉强遮挡着无孔不入的冷雨。观察孔开在断壁的缝隙处,用沙袋和破麻袋堵住边缘,只留下狭窄的视野。昏黄的煤油马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光影在残破的墙壁上跳跃,映照着南振国和李正操两张沾满泥污、凝重如铁的侧脸。
两人几乎将眼睛贴在了高倍望远镜的目镜上。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眉骨,雨水顺着湿透的军帽帽檐滴落,流进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他们浑然不觉。镜头里,雨雾和硝烟严重干扰着视线,涿州东城墙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只显露出模糊而庞大的阴影。只有在照明弹升腾而起的瞬间,才能短暂地窥见那地狱般的景象:
* **城墙:** 在惨白的光线下,东段城墙表面斑驳陆离,古老的青砖上布满了弹坑和硝烟熏黑的痕迹,乍看之下似乎饱经沧桑。但南振国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关键部位那异常的光泽和形态!城门楼下方、以及几处拐角墙体的基座部分,那些看似古老砖石的地方,在照明弹的强光下,竟反射出**水泥特有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而在一些巨大的弹坑边缘,出的并非青砖的断茬,而是**扭曲断裂的粗大钢筋**!更令人心寒的是,在一些关键射击孔和垛口后方,隐约能看到**嵌入墙体内部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厚重钢板**!这绝非仅仅是明代古城墙!傅作义早己将其核心防御节点,用钢筋水泥和钢板进行了彻底的现代化加固!南振国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了万福麟部绝望的哀嚎——普通山炮炮弹砸上去,恐怕连个像样的坑都炸不出来!
* **火力:** 照明弹下坠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但就在这短暂的明暗交替中,城墙垛口后方,无数个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怪兽的复眼,骤然闪现出致命的橘红色火光!机枪火舌疯狂地喷吐着,形成一道道交叉的、几乎毫无死角的火网,死死封锁着城墙根下那片被称为“死亡斜坡”的开阔地!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城墙后方稍高一些的隐蔽炮位上,几门火炮的炮口焰在雨雾中一闪而逝!南振国瞳孔猛地一缩——那炮口焰的形状和颜色,他太熟悉了!正是**日制西一式75mm山炮**!和他新编一师刚刚补充到位的主力火炮同款!但敌人占据着城墙制高点,射程和视野拥有绝对优势!他们的炮,可以居高临下,精准覆盖新一师可能集结的任何区域!
* **防御:** 借助望远镜微光夜视功能和照明弹的余晖,城墙根下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距离城墙百十米外,是浑浊翻滚、散发着恶臭的护城河,河面漂浮着破碎的木筏、浮桥残骸和的尸体。河岸与城墙之间,那片看似平坦的斜坡,在望远镜下如同魔鬼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密密麻麻、犬牙交错的倒刺铁丝网**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的钢铁荆棘丛;铁丝网之间,**反步兵地雷**爆炸后留下的焦黑弹坑和未爆弹若隐若现;更靠近城墙根的地方,挖掘着深深的**反突击壕沟**,沟底布满了削尖的木桩和蒺藜!而在城墙上方,几道巨大的、如同独眼巨人般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镰刀,在雨夜中来回扫视,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引来暴雨般的机枪子弹和精准的迫击炮弹!
“妈的!铁桶!这他妈就是一口插满尖刺的铁桶!”李正操放下望远镜,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骇,“万福麟那帮王八蛋,是把咱们往油锅里推啊!这东城墙,比南门那边硬十倍不止!”
南振国沉默着,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沉。他放下望远镜,对身后的卫兵低喝:“把昨晚抓的那个舌头带过来!快!”
很快,一个被反绑双手、浑身泥泞、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晋军俘虏被拖了进来。他显然刚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惊吓,裤裆湿了一片,散发着骚臭味。南振国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说!东城墙,傅作义到底布了多少兵?火力点怎么配置?有没有弱点?”
俘虏吓得语无伦次:“长…长官…饶命啊…东墙…是…是傅长官亲自督建的…是…是铁打的…兵…兵多…机枪…到处都是…炮…炮在城里…夜里…夜里还有探照灯…没…没地方藏啊…长官…冲不得…上去就是死啊…”
“弱点呢?!”李正操厉声喝问。
俘虏拼命摇头,眼神充满恐惧:“没…没弱点…傅长官说了…东墙是…是涿州的脊梁骨…断了…城就完了…粮…粮食弹药…多得是…地道里…夜里总有马车…运进来…”
地道?马车?秘密补给线?南振国和李正操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围困?敌人粮弹充足,耗不起的是安国军!
就在这时,师部通讯兵浑身湿透、泥浆裹腿地冲了进来,递上一份还带着体温的电报:“报告师长!万福麟军长转大帅急令!”
南振国展开电报,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新编第一师:你部任务为对涿州东城墙实施坚决之佯攻!务必吸引牵制守敌主要火力及预备队!全力配合万福麟军主攻方向(南门)之突破!此令关系全局,务须不惜代价,坚决执行!安国军前敌总指挥部。”**
“佯攻?!”李正操一把抢过电报,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将电报拍在湿漉漉的弹药箱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佯攻?!让我们在东城墙这片铁桶地狱佯攻?!去吸引傅作义的主力?!这他妈是佯攻吗?!这是让我们五千兄弟去当活靶子!去填那无底的血肉磨盘!万福麟!汤玉麟!这帮狗娘养的!就是要借傅作义的刀,把咱们新编一师彻底葬送在这里!”
南振国缓缓抬起头。他没有像李正操那样暴怒失态,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火焰!那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之怒,更是对这道明显带着借刀杀人意图的荒谬命令的极致愤慨!他走到观察孔前,再次望向那片在雨雾和硝烟中若隐若现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东城墙。
“佯攻?”南振国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砸在狭小的观察所里,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强攻东墙,十死无生!这道命令,不是佯攻,是送死!是要用我新编第一师五千兄弟的血肉,去染红万福麟的顶戴花翎!”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李正操和几名脸色苍白的参谋:“围困?敌人粮弹充足,源源不断!我军粮饷转运艰难,士气低落,耗下去,不等涿州城破,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死局!
真正的死局摆在面前!强攻是死路一条!佯攻同样是羊入虎口!围困又耗不起!五千兄弟的性命,新编一师的前途,乃至整个涿州战役的走向,都压在了南振国年轻的肩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点敲打油布的单调声响,和远处晋军机枪那冷酷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扫射声。
南振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湿冷泥土的空气。那冰冷刺骨的气息首冲肺腑,却仿佛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湿透的军装,按在了胸口贴身的口袋上。那里,两片撕裂的“大和烟草”烟标,正紧紧贴在一起,冰冷的纸张边缘,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
黑暗、雨雾、绝境…出路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