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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州东城墙，在沉沉的夜幕下，被无数摇曳跳动的火把点燃了。那不是温暖的篝火，而是一片冰冷、惨白的星河，一条由死亡之火勾勒出的蜿蜒巨蟒。火把插满了城垛，挂在箭楼的飞檐，汇聚在城门楼前，将巨大厚重的包铁城门和布满狰狞弹痕的墙砖映照得如同地狱的浮雕。火光在湿冷的夜风中挣扎、扭曲，将城墙上密密麻麻的晋军士兵身影拉长、晃动，投射在城墙内侧漆黑的虚空里，如同无数躁动的鬼影。
城墙之下，奉军阵地的方向，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了一切轮廓，只有远方地平线上，偶尔有炮口焰短暂地撕裂夜幕，像巨兽猩红的独眼一闪而逝，随之而来的是大地深处沉闷的呻吟。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战壕里的奉军士兵胸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泥土的腥气、还有汗水和金属混合的酸馊味，在压抑的沉默中发酵。
万福麟站在远离前线的观测高地上，巨大的身躯裹在厚厚的呢绒大氅里，如同一尊移动的山岳。他举着沉重的德制炮队镜，镜片反射着城墙上那片惨白星河。他的脸隐在望远镜后，只有嘴角叼着的粗大雪茄，随着呼吸明灭不定，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时辰到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他猛地放下望远镜，雪茄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
“传令兵！”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给老子传令炮兵阵地——”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对着涿州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出声，声浪仿佛要掀翻整个夜空：
“**放炮——！给南小子擂鼓助威——！**”
“轰——！！！！”
“轰隆——！！！”
“轰——！！！”
命令如同点燃了地狱的引信！刹那间，奉军阵地后方，数十个炮位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之花在黑暗中疯狂绽放！巨大的气浪席卷而出，将地面上的枯草碎石狠狠掀起！炮弹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声瞬间压倒了世间一切声响，如同无数死神挥舞着镰刀，发出毁灭的合唱！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观测高地上的泥土簌簌落下。
一片令人窒息的炽白光芒瞬间吞噬了奉军阵地前沿！紧接着，涿州东城墙方向，爆发出连绵不绝、震天撼地的恐怖撞击声！
“咣——！！”
“咚——！！！”
“轰咔——！！！”
实心的训练弹头，带着毁灭性的动能，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晋军精心加固的东城墙和城门楼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城墙都在呻吟！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飞溅！加固的城垛被硬生生砸出一个个巨大的凹坑，火星如同瀑布般迸射开来，在黑夜中划出无数道短暂而刺目的金红色轨迹！城门楼上覆盖的厚重铁皮被砸得深深凹陷，发出沉闷而痛苦的金属呻吟！城墙上，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几个倒霉的晋军士兵被飞溅的石块击中，惨叫着滚落城垛。
然而，除了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声和漫天飞舞的火星碎石，城墙本身——那由糯米汁混合三合土、内嵌条石、外裹青砖的坚固主体，却岿然不动！实心弹无法爆炸，只能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凹坑和裂缝，却无法撕裂这头巨兽的筋骨！
“哈哈！打！给老子使劲打！” 万福麟在观测哨里兴奋地挥舞着拳头，望远镜里，城墙被砸得火花西溅的场景让他血脉贲张，“烟花！真他娘的好看！给傅宜生好好听听响！”
城墙上的晋军，在最初的震撼和混乱之后，发现城墙并未崩塌，胆子立刻壮了起来。军官们挥舞着指挥刀，嘶吼着让士兵回到战位。嘲笑声、怒骂声开始从城头传来：
“奉军崽子没吃饭吗？给爷爷挠痒痒呢？！”
“砸！使劲砸！看是你们的铁疙瘩硬，还是爷爷的城墙硬！”
“白费力气！等死吧！”
就在炮击的轰鸣声浪达到顶峰，震得人耳膜欲裂、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时——
“滴滴哒哒哒——滴滴哒哒哒——！”
“滴滴哒哒哒——滴滴哒哒哒——！”
嘹亮、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穿透力的冲锋号声，如同撕裂锦帛般，猛地从奉军死寂的阵地前沿炸响！不是一个号兵，而是数十个、上百个号兵，在不同的位置，用尽生命的力量，轮番吹响了同一个冲锋的旋律！号声在炮火的轰鸣间隙中顽强地钻出，刺破硝烟，回荡在战场上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随着号声，奉军阵地前沿的黑暗中，突然涌动起来！不是人！是影影绰绰、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影”！它们被绑在简陋的木架子上，穿着破烂的奉军军服，戴着同样破旧的军帽，在黑暗的掩护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亡灵军团，开始朝着城墙方向“冲锋”！
这些“人”的动作僵硬而诡异，全靠后面推车的士兵发力。推车的士兵猫着腰，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奋力前进，将一车车、一排排的草人推向死亡地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咚咚咚！咚咚咚！！”
“哐啷！哐啷！！”
几乎是同时，阵地前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乱到极致的巨大噪音！鞭炮在铁皮桶里疯狂炸响，敲打铁皮桶的闷响，破锣的刺耳嘶鸣，还有无数士兵扯着嗓子发出的、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嘶吼咆哮！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排山倒海、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的声浪狂潮！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踏着炮火的鼓点，悍不畏死地冲向城墙！
“冲啊——！”
“杀进涿州——！”
“活捉傅作义——！”
混乱的嘶吼声浪中，夹杂着士兵们刻意的、声嘶力竭的“惨叫”和“中弹”声，更添几分逼真的血腥与混乱。
城墙上的晋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军官的嘶吼声变了调：
“奉军冲锋了！真冲了！！”
“机枪！给老子打！狠狠地打！！”
“手榴弹！预备——扔！”
“哒哒哒哒哒——！！！”
“突突突突突——！！！”
马克沁重机枪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声骤然响起！捷克式轻机枪急促的点射声如同爆豆！无数道炽热的火舌，从城墙的垛口、射击孔中疯狂地喷吐而出，在黑夜中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火网！曳光弹拖着长长的、惨绿色的光尾，如同毒蛇的信子，凶狠地扑向那片涌动的“人潮”！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草人身上单薄的军服瞬间被撕裂成碎片！里面填充的稻草、麦秸、甚至是**夹杂其中的、裹着破军装的冻僵尸体**，在密集的弹雨下被打得千疮百孔！草屑、棉絮混合着暗红色的冻土碎块，如同喷泉般高高扬起！被子弹击中的草人木架子纷纷折断、倒塌！
看着下方“冲锋者”如同割麦子般成片倒下，却几乎听不到多少真实的惨叫，城墙上的晋军士兵在最初的疯狂扫射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嘲笑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
“哈哈哈！草包！全是草包！”
“奉军没人了吗？用稻草人来送死？！”
“给爷爷挠痒痒都不够格！再来多点！”
“送死！一群没卵子的废物！接着送啊！”
机枪手们打得兴起，枪管在疯狂的连续射击下迅速变得滚烫发红！蒸腾的热气扭曲了枪口前方的空气。一个年轻的晋军机枪副射手，正手忙脚乱地将一条新的帆布弹链塞入滚烫的供弹口。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枪身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小缕白烟。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高温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沉闷的、如同朽木断裂的异响，突然从马克沁重机枪水冷套筒内部传来！紧接着——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那挺刚刚还在疯狂喷吐火舌的马克沁重机枪，枪管连同水冷套筒猛地炸裂开来！滚烫的金属碎片、沸腾的冷却水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狂暴地向西周迸射！距离最近的机枪手和副射手首当其冲！机枪手的头颅如同被重锤砸中的西瓜般瞬间爆开，红白之物喷溅了旁边士兵一脸！副射手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胸膛被一块巨大的、扭曲的枪管碎片整个贯穿，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倒在城墙上！灼热的碎片和沸水如同钢雨般泼洒在周围士兵身上，顿时引发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
“炸膛了！机枪炸膛了！”
“我的眼睛！啊——！”
“救救我！烫死了！”
城墙上的嘲笑声瞬间被凄厉的惨叫和惊恐的呼喊所取代，一片混乱！
就在这片混乱和火光映照的城楼最高处，一个挺拔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矗立。傅作义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镜片上沾满了硝烟飘落的细微黑尘。他脸色铁青，眉头紧锁，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在弹雨中不断“倒下”又不断“涌上”的诡异“人潮”，以及更远处奉军炮兵阵地持续不断喷吐的火光。
“草人…鞭炮…铁桶…” 傅作义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职业军人的冷静判断，“万福麟…好大的手笔！好一个虚张声势！”
他身边的参谋刚松了一口气：“总座，看来是佯攻无疑！他们想声东击西！主攻方向必在…”
“闭嘴！” 傅作义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虚张声势？万福麟这个老丘八，什么时候懂得玩这种精细活了？他手下那帮莽夫，有这个脑子？”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奉军炮击的烈度和那铺天盖地的“人潮”规模，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如此规模的炮击，如此逼真的佯动…这绝不仅仅是虚张声势！这是要让我相信，他要把所有的本钱都砸在东墙！逼我调动预备队！”
他猛地转身，对着传令兵，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命令！西城、北城预备队，立刻抽调两个营，火速增援东城！”
“命令！南门守军提高警惕，防止奉军趁乱偷袭！”
“命令！炮队观察哨，给我死死盯住奉军后续动向，尤其是重装备调动！”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火把和炮火照得如同白昼的东城墙战场，一字一句，如同钢钉砸入铁板：
“南蛮子的主攻，就在这里！给我钉死了！一步，也不许退！”
“是！” 传令兵飞奔而去。
傅作义再次举起望远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凝重和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对手这过于疯狂、过于真实的“表演”，却又像一层浓雾，遮蔽了他最终的判断。他只能赌，赌自己的首觉，赌万福麟没有那个胆魄和智慧玩更深的把戏。城墙下，奉军的“草人军团”在晋军重新组织起的、带着愤怒火力的弹雨中，依旧前仆后继地“倒下”，破碎的草屑和布片在硝烟中飞舞，如同在为这场荒诞而残酷的盛宴，献上最后的祭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