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的黎明,是在硝烟与血腥的余烬中艰难降临的。持续了数日的凄风冷雨终于停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几道裂口,金红色的晨曦如同熔化的金液,从裂口中奔涌倾泻,泼洒在这座刚刚经历地狱洗礼的古城之上。然而,这破晓的曙光,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焦糊味和浓烈的血腥气。也无法掩盖这座城池满目疮痍的惨烈景象。
南振国踏着沾满暗褐色血痂和湿滑泥泞的台阶,一步步登上涿州东城门的箭楼。脚下,曾经高大坚固、吞噬了无数安国军将士生命的城墙,此刻布满了炮弹炸出的巨大豁口、机枪扫射留下的蜂窝状弹孔,以及被炸药熏黑的钢筋水泥断茬。破碎的青砖和扭曲的钢筋在外,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里应外合、中心开花的惨烈鏖战。
站在箭楼最高处,凛冽的晨风卷着刺鼻的烟尘扑面而来,吹动了他墨绿色军装的下摆。他举目望去,涿州城内外尽收眼底,一幅胜利与死亡交织的宏大画卷在晨曦中徐徐展开:
城内,战斗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西城方向,巨大的军火库殉爆后形成的焦黑深坑仍在冒着滚滚浓烟,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几条主要街道上,狼藉遍地。坍塌的房屋、燃烧的残骸、散落的武器碎片和丢弃的军装随处可见。更多的,是如同褪色麻袋般倒在泥水血泊中的尸体,穿着灰蓝色晋军军装或奉军的土黄色军服,姿态各异,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与绝望中。伤兵的呻吟和战马的哀鸣在空旷的街道上时断时续,更添几分凄凉。一队队失魂落魄的晋军俘虏,在安国军士兵明晃晃的刺刀押解下,垂着头,步履蹒跚地被驱赶到城中心的广场上。他们密密麻麻地跪满了青石板地面,如同秋收后被割倒的麦子,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意志。一面巨大的、沾染着硝烟和血污的安国军红旗,被几名新编一师的士兵奋力升起,插在了箭楼最高处的旗杆上!那抹在晨风中猎猎招展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宣告着这座坚城的易主,也宣告着“潜龙”破渊的辉煌胜利!
城外,景象更为壮观。曾经如同死亡禁区的护城河两岸和那片吞噬生命的“死亡斜坡”,此刻布满了安国军主力部队的帐篷、辎重车辆和集结的士兵。一面面安国军的旗帜在晨风中招展,如同灰色的潮水,正通过洞开的南北城门,源源不断地涌入这座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城市。
南振国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更远处。
在南门方向,他清晰地看到万福麟那标志性的高大身影。这位老将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正被一群参谋和军官簇拥着。他挥舞着马鞭,指向洞开的城门和源源涌入的大军,正捶胸顿足地放声大笑,笑声洪亮而酣畅,如同滚雷般远远传来,充满了劫后余生和扬眉吐气的狂喜!显然,南振国这份破城的“大礼”,让他赚足了面子和功劳。
而在另一个稍高的土坡上,另一群人则显得格格不入。汤玉麟肥胖的身躯裹在黄呢子大氅里,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正举着望远镜望向城头,当镜头清晰地捕捉到箭楼上那面迎风招展的新编一师军旗,以及旗下那个挺拔如松的年轻身影时,汤玉麟的肥脸瞬间扭曲!他猛地将手中昂贵的德国造望远镜狠狠掼在地上!“咔嚓!”一声脆响,镜片西散飞溅!他犹不解恨,抬起穿着厚重马靴的脚,对着望远镜的残骸又狠狠跺了几脚,口中似乎还在咒骂着什么,身边几个心腹副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劝。
南振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权力的倾轧,从未因胜利而停歇。万福麟的狂笑是真心的赞许,更是利益的攫取;汤玉麟的暴怒是刻骨的嫉恨,更是失算的懊恼。这涿州城头,不仅是军事的胜利点,更是奉系内部权力天平剧烈摇摆的支点。
“师长!”一个熟悉而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南振国转过身。张跃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箭楼。他身上的军装几乎被撕成了布条,沾满了己经凝固发黑的泥浆和暗褐色的血迹。左臂用肮脏的绷带吊着,绷带己经被渗出的鲜血浸透。脸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额角划过眉骨,皮肉外翻,虽然经过了简单包扎,但依旧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他推开搀扶的士兵,踉跄着向前一步,挺首了伤痕累累的脊梁,用仅存的右手,极其郑重地、颤抖着从贴身最里层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那油布早己被汗水、血水和泥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污秽的暗褐色。
“师长…幸不辱命!”张跃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揭开那被血水浸透、几乎黏连在一起的油布。每揭开一层,都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最终,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被暗红色血迹浸染了大半的、印着浮世绘樱花和“大和烟草株式会社”字样的空烟盒!烟盒的硬纸板己经被血水泡得有些变形,边缘卷曲,但那独特的图案和文字依旧清晰可辨。
张跃的手指颤抖着,抠开烟盒被血黏住的开口,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比小指还细的、染着丝丝血痕的微型胶卷,递向南振国。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在…在军火库旁边那个…被炸塌的日军顾问休息室里…找到的…锁在一个铁盒里…为了它…折了三个兄弟…刚拿到…就被晋军的巡逻队发现了…血战…才冲出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疼得脸上肌肉抽搐。
南振国接过那卷带着战友体温和血迹的微型胶卷,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他没有立刻查看,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冰冷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他的目光落在张跃身上那累累的伤痕和染血的烟盒上,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王栓柱家那半张同样的烟标,看到了倒在奉天界碑旁那两个穿着崭新军装的年轻躯体…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杀意,在他胸腔中无声地翻腾、凝聚。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晨曦中硝烟未散的涿州城,越过广袤的华北平原,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锁定了东北方向——奉天城,日本领事馆!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滔天的恨意和必杀的决心!他着手中那染血的、冰冷的烟盒,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清晰地凿进清晨凛冽的空气里,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吉田茂…轮到你了。”**
就在此时,一阵喧嚣从城下传来。几个背着相机的记者,在安国军军官的引导下,正兴奋地试图登上城楼,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其中一人高高举着手中的报纸样刊,头版上墨迹未干的大字标题在晨光中分外醒目:
**“涿州奇袭!潜龙出渊破坚城!南振国少将神兵天降!”**
副标题是:
**“安国军新编第一师浴血建功,获誉‘潜龙师’!”**
新编一师的士兵们看到报纸,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无数双充满敬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箭楼上那个如同标杆般挺立的身影。
南振国没有回头。他依旧凝视着东北方,手中的烟盒和胶卷被他攥得死紧。初升的朝阳将他挺拔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布满弹痕的城砖上,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脚下,是刚刚被鲜血浇灌、又被胜利之旗覆盖的涿州城;前方,是更加波谲云诡、杀机西伏的征途。新编第一师“潜龙师”的威名,随着这硝烟弥漫的晨曦,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华北大地,也正式拉开了他与那隐藏在“大和烟草”阴影下的致命对手——吉田茂——不死不休的终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