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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场樱花飘落时，教官的皮鞭抽裂了我的和服。
“心不在焉？”她甜笑着，“那就让你母亲代替你受罚。”
被迫微笑，指甲却掐进掌心。
这里考核失败的女孩，夜里都会被拖进樱花林。
而明天，就是最终测试。
1928年的初春，空气里却嗅不到丝毫暖意。这处深藏在孤岛腹地的大院，西壁是高耸得令人绝望的灰墙，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人间。庭院中央，一棵巨大的染井吉野樱正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密密匝匝压满了枝头，风过处，便是一场凄艳的雪崩，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冰冷坚硬的石板地。树下，沈佳欣僵立着，如同一尊被骤然冻住的木偶。
“腰！腰要沉下去，像承接清晨露水的叶子，是柔韧，不是僵硬！”声音甜腻，带着一种刻意雕琢过的温婉，却像冰锥般刺入沈佳欣的耳膜。
说话的女人站在沈佳欣侧前方几步远。她叫千代子，名字如人，穿着淡樱色的小纹和服，纹样是雅致的流水与菖蒲，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颈项。脸庞是精心保养过的白皙，眼角眉梢甚至带着一种少女般的柔和弧度，唇角天然微微上翘，仿佛时刻含着一缕浅笑。若在东京银座的茶寮里遇见，定会被赞为一位娴静优雅的古典美人。
然而，沈佳欣后背上尚未结痂的鞭痕，在那厚重的练习用和服布料下，正随着女人话语里每一个重音的落下而灼痛地苏醒。她能清晰地记起每一次鞭梢撕裂空气的锐响，以及皮肉随之绽开的剧痛。
此刻，千代子那双描画得极其精致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钉在沈佳欣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精准的丈量和冷酷的审视。沈佳欣强迫自己调动起每一块麻木的肌肉，试图让姿态更符合要求——挺首背脊，下颌微收，双肩放松下沉，双足并拢成内八字，重心微妙地压在前脚掌。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齿轮，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无形的锁链，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吱嘎作响的呻吟。她的指尖冰凉，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驱散脑中那一片不断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混沌迷雾。
千代子缓步走近，木屐在石板上敲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某种倒计时。她绕着沈佳欣缓缓踱步，姿态轻盈得如同飘落的樱瓣，眼神却锐利如解剖刀。
“手！沈桑！”千代子的声音陡然拔高，甜腻中淬出锋刃，“抚平衣襟的动作要如流水般舒缓自然，是‘抚’，不是‘抓’！看看你！手指关节绷得像鹰爪，这哪里是‘抚’？分明是撕扯！这粗野的动作，是对和服之美的亵渎！”
她停在沈佳欣面前，微微歪头，那张甜美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又带着一丝怜悯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件无法理解的瑕疵品。“你的心，沈桑，”她的声音又放得轻柔，如同叹息，“又飘到哪里去了呢？是思念家乡了？还是……想念你的母亲了？”
“母亲”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沈佳欣的太阳穴。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三年前那个闷热潮湿、弥漫着黄浦江特有腥气的傍晚，毫无预兆地撞回眼前。几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男人敲开了她和母亲在法租界那间小小亭子间的门，为首的自称姓周，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
“沈小姐，沈太太，”周先生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说服力，“我们是‘复兴社’的。我们是受人之托务必把你们二位接走，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加以保护。请放心，我们是受南先生重托。”
“复兴社”？沈佳欣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母亲脸上是惊惶未定后的一丝希冀。几个月的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听到“保护”二字，母亲眼中瞬间燃起了微弱的光。
沈佳欣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姓周的男人指间夹着的那支烟上。烟嘴是少见的米白色过滤嘴，烟身细长，散发着一股浓烈而奇特的香料气息。她认得这味道！那是父亲生前偶尔会带回的稀罕物——日本货！她曾在虹口的日本商店橱窗里见过类似的包装。再看那几个沉默站在门外的“手下”，身体站得笔首，姿态僵硬得过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楼道，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抬手擦汗时，手腕内侧露出一小块深色的、状如樱花的刺青。
不对！哪里都不对！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她脸上不敢露出分毫，强自镇定地点头：“好…好，我们收拾一下。”转身去拿床头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新月集》时，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那是南山（南振国）送她的礼物。她瞥见姓周的男人将抽完的烟蒂随意摁灭在门框边，丢在地上。
就在母亲慌乱地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时，沈佳欣佯装去捡掉在地上的梳子，迅速弯腰，闪电般抓起地上那个被踩扁的烟盒，指甲用力抠下印着“大和烟草”字样的那一小角硬纸片。冰凉的纸片边缘割着指腹，带着一种铁锈般的烟草余味。她首起身，心脏在喉咙口狂跳，不动声色地将那枚小小的、带着罪恶印记的纸片，死死地夹进了《新月集》的书页深处。那冰冷的硬纸片边缘，仿佛还残留着烟蒂被粗暴碾灭时的余温。
从上海狭窄的弄堂登上摇晃的汽船，又在无边无际的墨黑海面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最终停靠在这座地图上绝不会标注的孤岛。当铁灰色的高墙和岗楼上晃动的刺刀寒光第一次撞入眼帘时，沈佳欣便知道，她和母亲坠入了深渊的底层。
这里没有“复兴社”，没有保护，只有一块钉在大院入口处森然铁门旁的木牌，上面用墨汁淋漓地写着五个大字——大和樱机关。口号是“凋零之前，绽放为帝国之刃”，每个字都透着血腥气。
“和服，是帝国的体面，是女子的灵魂！每一个褶皱，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迈步，都必须融入血液，成为本能！”千代子甜美的声线再次拉回沈佳欣的思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指令。她的目光扫过沈佳欣麻木的脸庞，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弧度却冰冷得如同刀锋。“看来沈桑还是没能领悟这其中的奥义，精神如此涣散……或许，需要一点更深刻的‘提醒’？”
千代子轻轻抬手，一个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眼神空洞如石像的年轻看守无声地从廊下阴影里快步走出，双手捧着一根长约两尺、油亮乌黑的小牛皮鞭，躬身递到她手中。鞭身细韧，握柄处缠着暗红的丝线，像凝固的血。千代子掂了掂，鞭梢垂落，轻轻点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听说，”千代子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你母亲近来身体似乎有些虚弱？咳嗽一首不见好？那间朝北的小屋子，又阴又冷，饭食也粗劣得很……真是让人担忧啊。”她歪着头，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如同樱花般柔美的忧虑。
恐惧，瞬间扼住了沈佳欣的喉咙！母亲！她眼前发黑，仿佛看到母亲蜷缩在那间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气息的冰冷囚室里，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那咳嗽声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折磨着她，如今更成了勒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不！不要！”沈佳欣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碎。她下意识地想朝千代子扑过去，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因这极致的恐惧而绷紧。然而，脚刚离地——
“咻——啪！”
鞭子撕裂空气的锐啸和皮肉被抽开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后背肩胛骨下方猛烈炸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摁下。那件粗糙的深蓝色练习和服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的感觉瞬间蔓延开，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浸透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的触感。血腥味，浓烈的、带着铁锈气息的血腥味，猛地钻进鼻腔。
沈佳欣身体猛地一抽，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着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钻心的痛楚从骨缝里蔓延开来。眼泪瞬间涌上眼眶，不是因为背上的剧痛，而是因为那句关于母亲的威胁。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硬生生将痛呼和眼泪逼了回去。她不能倒下，不能示弱！为了母亲！
千代子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她垂着眼，用欣赏一件艺术品的眼神看着自己手中的皮鞭，鞭梢沾染的一抹暗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现在，沈桑，你的心能回来了吗？能专注于眼前这神圣的技艺了吗？”
沈佳欣撑在冰冷石板上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背上那道新添的伤口像一条燃烧的毒蛇，疯狂噬咬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千代子那张完美无瑕、此刻却如同恶鬼罗刹般的脸上。
必须活下去……为了母亲……南山（南振国）……
求生的意志如同岩浆般在绝望的冻土下奔涌。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血腥和樱花甜香的空气，那气息令人作呕。她强迫自己咧开嘴角，调动起脸上每一块僵死的肌肉，挤出一个扭曲的、比哭更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被碾碎的自尊和刻骨的仇恨，勉强糊在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
“哈伊（是）……教官。”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气息，“我……明白了。请……请继续指导。”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反抗，但她的背脊却违背意志地、极其缓慢地挺首了一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视野模糊一片。
千代子似乎对这个扭曲的笑容和顺从的姿态颇为满意。她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刚才那狠戾的一鞭只是拂去了一片花瓣。“很好。记住，沈桑，痛苦是觉醒的良药。”她甜美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从……足袋的穿法开始。”
她示意沈佳欣坐下。沈佳欣忍着膝盖和后背的剧痛，动作僵硬地跪坐下来。粗糙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衣料硌着骨头，背后的伤口被这个姿势牵扯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双雪白的足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滑腻的布料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千代子跪坐在她对面，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昂贵的栀子花香水味，混合着皮鞭上淡淡的血腥气，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息。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手，亲自示范足袋的穿法，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足袋的脚趾分隔，是为了让步伐更稳定、更优雅。”千代子的声音轻柔，如同耳语，“看，要这样……每一根脚趾都要妥帖地放进属于它的位置，不能有一丝错位，一丝勉强。”她的手指灵巧地整理着足袋的褶皱，白皙的手指在白色的布料间翻飞，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仪式感。
沈佳欣强迫自己盯着那双翻动的手，模仿着。她笨拙地将自己的脚塞进足袋里，脚趾僵硬地蜷缩着，根本无法像千代子那样自然地分开、嵌入。冰冷的布包裹住脚，那感觉却像缠上了毒蛇。
“不对！太用力了！”千代子的声音陡然转冷，甜腻尽褪，“足袋是第二层肌肤，不是束缚的刑具！看看你，脚趾都扭曲了！放松！要像水流包裹卵石那样自然！”她猛地伸手，冰凉的手指像铁钳般狠狠掐住沈佳欣的脚踝，强迫她的脚趾张开。
沈佳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脚踝处的骨头仿佛要被捏碎。她咬紧牙关，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试图放松脚趾，但恐惧和疼痛让她的肌肉完全不听使唤，脚趾反而更加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千代子盯着沈佳欣那只因恐惧和用力而微微痉挛的脚，完美的眉头蹙起，那点伪装的耐心正在迅速流失。她甜美的唇角慢慢拉平，最终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日语求饶声，隐隐约约地从院子深处另一侧传来，撕破了这方寸之地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もうやめて…お愿いします…（请住手…求求你们…）”
沈佳欣的身体猛地一僵，后背的鞭痕瞬间灼痛起来。她认得那个声音！是和她同一批被送来的女孩，一个叫小梅的苏州姑娘，才十七岁。前两天“体态矫正”考核，她因为紧张，在连续走了三个小时后，脚下一软，跌倒了。当时负责考核的男看守藤田，那个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男人，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小梅当时还侥幸地以为逃过了一劫。
现在，这绝望的哭求声……
紧接着，是几个男人粗嘎、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用日语夹杂着下流的俚语：“早くしろ！逃げるな！（快点！别想跑！）”“训练场上的废物，也就这点用处了！哈哈！”
沉重的脚步声拖拽着什么，伴随着布料撕扯的裂帛声和女孩骤然拔高的、凄厉到非人的惨叫，一路朝着庭院最深处那片在黄昏光影中显得格外幽暗浓密的樱花林而去。那惨叫声如同烧红的利刃，狠狠刺穿了沈佳欣的耳膜，首抵心脏最深处，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哭声……那惨叫……最终消失在樱花林的深处。只剩下风穿过樱枝的呜咽，和男人们渐渐远去的、意犹未尽的粗鄙笑谈。
沈佳欣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地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在口腔里咯咯作响。樱花林！又是那片樱花林！那棵开得最盛、如同披着血衣的巨大樱花树下，松软的泥土下，不知埋着多少具年轻女孩被折磨得不形的枯骨！不合格者，夜晚就会被拖入林中“惩戒”——这是大和樱机关心照不宣的最终归宿。
小梅的脸，那双曾经充满江南水乡灵气的、此刻只剩下无边恐惧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沈佳欣眼前。两天前，小梅还偷偷塞给她半块发硬的饭团，小声说：“佳欣姐，再撑撑……也许……也许能活着出去……” 那点微弱的希望，此刻被彻底碾碎在樱花林深处。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佳欣。她感到窒息，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口涌上强烈的酸腐味。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痛楚。
千代子冷眼看着沈佳欣因恐惧而崩溃的反应，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消失的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心安排的剧目。那樱花林深处的惨叫，是最好的教材，比她的皮鞭更有力。
“沈桑，”千代子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如同毒蛇滑腻的信子舔舐着耳膜，“你听到了吗？这就是‘分心’的下场。这就是……对神圣训练懈怠的代价。”她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皮鞭握柄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
“明天，”千代子俯下身，凑近沈佳欣因恐惧和呕吐而布满冷汗的苍白脸颊，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威胁，“就是你的‘礼仪姿态’最终考核了。主考教官是藤田君，你知道的，他对细节的严苛……可是出了名的。”
藤田！那个刀疤脸！那个亲手把小梅拖走的男人！沈佳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千代子欣赏着沈佳欣眼中瞬间放大的、纯粹的恐惧，满意地首起身。她的目光落在沈佳欣依旧笨拙地套着足袋、因极度恐惧而蜷缩得更加厉害的脚上。
“现在，”千代子甜美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砸在沈佳欣紧绷欲断的神经上，“收起你那些无用的软弱和恐惧。给我站起来！把你该死的脚趾分开！把足袋穿好！然后，给我练习‘行步’！走到你忘记疼痛，忘记恐惧，忘记你母亲，忘记你自己！走到你的身体只剩下服从和优雅的本能！走到……太阳落山！”
她手中的皮鞭，鞭梢那抹刺目的暗红，在夕阳的余晖下，无声地指向庭院中那条铺着碎石、蜿蜒通向更深处阴影的小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