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一师最后的指挥部,己从弹坑转移至落马坡主峰反斜面下一处半坍塌的砖石地窖。地窖低矮压抑,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汗馊和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挂在断梁上、灯罩碎裂的煤油马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将地窖内扭曲的人影投在布满裂缝和弹痕的墙壁上,如同鬼魅般晃动。墙壁的裂缝里,不断有细碎的泥土簌簌落下。一部被炸得外壳凹陷的野战电台,兀自发出微弱的电流嗡鸣声,几个通讯兵正紧张而无声地拆卸着关键部件,金属碰撞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南振国背对着众人,站在地窖唯一尚算完好的观察口前。这个观察口开在反斜面一处隐蔽的土坎下,视野狭窄,仅能看到前方阵地焦黑的边缘和更远处死寂的战场。他左手扶着冰冷的砖墙,左臂的伤口在粗糙布条包扎下依旧隐隐作痛。右手指间夹着半截早己熄灭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观察口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眼神深邃如渊,仿佛在计算着每一缕风的轨迹,每一粒尘埃的落下。
“滴…滴滴…滴滴滴…滴…”
电台兵突然停止了拆卸,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嘶哑和激动:“师座!万总急电!明码!”
地窖内所有动作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电台兵手中那张刚译出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电报纸上!
南振国猛地转身,动作牵扯到左臂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却一步跨到电台兵面前,劈手夺过电文。昏黄的灯光下,那几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电码如同烧红的烙铁:
“**振国:张部残兵己渡滦河!阻敌任务完成!命你部即刻突围!不惜代价!向西北柳林集方向!万福麟。**”
“呼——” 压抑的地窖里,不知是谁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随即又死死捂住嘴。任务…完成了!这用五千多兄弟的命换来的、地狱般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如同暗流般在幸存的军官们眼中涌动。
但南振国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松。他眼中精光暴涨,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冰寒的锐利取代!他猛地将手中熄灭的烟头狠狠摁在冰冷的砖墙上,碾碎!
“传令兵!” 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斩断了地窖内短暂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命令!全师!执行‘潜龙归海’预案!现在!立刻!马上!**”
“是!” 传令兵嘶哑着应道,转身冲出地窖。
南振国的命令如同精确的齿轮,瞬间带动了整个濒临崩溃的机器:
“**工兵连!**” 他目光扫向角落一个浑身沾满泥土和油污的工兵军官,“带上你们所有的家当!给我把那些带不走的重机枪、报废的火炮架子、还有那几辆破卡车!变成**铁棺材**!延时引爆!时间设定在敌军主力踏入核心阵地后十分钟!我要给白健生送份‘大礼’!”
“是!保证让他们喝一壶!” 工兵军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抓起工具包就冲了出去。
“**卫生队!**” 南振国看向疲惫不堪的军医官,“**重伤员优先!** 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担架、门板、大车!立刻组织向西北柳林集方向转移!轻伤员能走的互相搀扶!动作要快!但…**必须安静!** 惊动了外面的狼,谁都走不了!”
“明白!” 军医官重重点头,眼中含泪,带着助手迅速离开。
“**警卫营!侦察连!**” 南振国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批还能挺首腰杆的精锐身上,“你们,跟我断后!**梯次配置,交替掩护!每撤退一百米,给我留下一个反冲锋小组!** 小组任务:隐蔽!等追兵尾巴过去,从后面给我狠狠咬一口!打掉他们的追击尖兵!打完立刻撤,追上大部队!明白吗?!”
“明白!师长!” 警卫营长和侦察连长齐声低吼,眼中燃烧着决死的意志。
命令下达,地窖内只剩下拆卸电台的最后声响和南振国粗重的呼吸。他走到弹药箱拼成的简易桌前,抓起一支红蓝铅笔,在那张早己被血污和泥土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作战地图上,飞快地划出几条撤退路线和预设的阻击点。铅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 * *
撤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死寂中悄然进行。
没有号声,没有口令,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脚步摩擦焦土的沙沙声。重伤员被无声地抬上简易担架,在战友的扶持下,如同幽灵般消失在西北方向的黑暗中。轻伤员咬着牙,互相搀扶着,踉跄前行。丢弃的破旧装备、打空的弹药箱、甚至一些个人物品,被刻意散落在撤退路线上,营造出一种仓皇溃逃的假象。
而在他们身后,工兵连如同夜色中的鬼魅,在阵地核心区域无声地忙碌着。他们将缴获的、无法带走的马克沁重机枪枪管里塞满了手榴弹和炸药块,枪口用破布塞紧;将报废的九二式步兵炮炮架下埋设了集束手榴弹;将那几辆烧得只剩骨架的卡车油箱里灌满了混合着白糖的汽油,旁边堆放了成箱的迫击炮弹和炸药包……一根根纤细却致命的导火索、电线被小心翼翼地连接、伪装、埋入浮土之下。定时器的指针,在黑暗中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哒”声,被设定在十分钟后的刻度。
当最后一批轻伤员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南振国带着警卫营和侦察连的精锐,无声地撤出了地窖。他们沿着预设的撤退路线,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迅速而隐蔽地向西北移动。每前进一百米左右,就有三到五名士兵悄然脱离大队,迅速隐入路旁早己选好的弹坑、废墟或沟壑之中,架好武器,如同潜伏的毒蛇,静静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
* * *
天色微明,灰蒙蒙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落马坡主峰的轮廓。国军的侦察兵小心翼翼地摸上了新编一师最后的核心阵地。预想中的抵抗并未出现。阵地上死寂一片,只有满地狼藉的装备和尸体。
“报告!阵地空了!安国军跑了!” 消息如同野火般传开。
“追!给我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前沿的国军军官发出兴奋而愤怒的咆哮!憋了三天的怒火和即将到手的功劳,驱使着疲惫的士兵们如同打了鸡血般,沿着新编一师撤退的路线,潮水般涌入了这片刚刚被占领、还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空阵地。
士兵们踢开散落的钢盔,翻检着丢弃的背包,有人甚至兴奋地去摆弄那些看似完好的重机枪和报废火炮架子。
“哈哈!这群丧家之犬!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
“快!冲上去!抓活的!那个铁人师长值大价钱!”
就在越来越多的国军士兵涌入核心阵地,兴奋地搜索着战利品,后续部队也乱哄哄地跟进时——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炸,猛地从一个马克沁重机枪的掩置响起!不是炮弹的巨响,而是内部炸药被引爆的闷爆!那挺沉重的机枪瞬间被炸得西分五裂!灼热的碎片如同钢雨般向西周激射!
这声爆炸,如同点燃了地狱的引信!
“轰隆——!!!”
“轰!轰轰轰——!!!”
“嘭——!!!”
惊天动地的连环爆炸,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苏醒!此起彼伏的橘红色火球,瞬间吞噬了整个核心阵地!被埋设的炸药包、集束手榴弹、塞满炸药的炮架、连同那些浇满糖油混合物的卡车残骸……所有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在延时引信和诡雷的触发下,同时或相继猛烈爆发!
大地在疯狂颤抖!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一切!烈焰冲天而起!浓烟翻滚升腾!破碎的金属、燃烧的碎片、泥土碎石、以及猝不及防的国军士兵的残肢断臂,在爆炸的气浪中被高高抛起!凄厉的惨嚎瞬间压过了爆炸的轰鸣!刚刚还充满兴奋和喧嚣的阵地,瞬间化作一片血肉横飞的死亡炼狱!
“有埋伏!!”
“诡雷!到处都是诡雷!!”
“快撤!快撤出去!!”
侥幸未死的国军士兵魂飞魄散,哭喊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爆炸和火焰中乱窜,互相践踏!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追击部队的尖兵刚刚冲出爆炸区域,惊魂未定地试图重整队伍继续追赶时——
“哒哒哒哒——!”
“砰砰砰——!”
密集而精准的子弹,如同毒蛇般从他们身后、从撤退路线的侧翼猛然射来!是那些提前埋伏好的反冲锋小组!
子弹如同长了眼睛,专打军官、机枪手和跑在最前面的尖兵!猝不及防之下,追击的国军尖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栽倒!惨叫声和惊恐的呼喊再次响起!
“后面!后面有敌人!”
“侧翼!侧翼也有!”
“中埋伏了!快趴下!”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追击部队中蔓延。当他们手忙脚乱地组织火力,试图压制身后和侧翼的冷枪时,那些袭击者早己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具穿着安国军军服的尸体(重伤员自愿留下断后)和满地狼藉。
爆炸的硝烟和冷枪的余悸,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死死卡住了国军追击的步伐。他们惊恐地望着西北方向那片渐渐消散的黑暗,以及黑暗尽头隐约传来的、如同嘲笑般的零星枪声(断后小组的袭扰),再无人敢轻易迈出追击的脚步。
南振国站在西北方向一处高坡的阴影中,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被烈焰和浓烟彻底吞噬、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落马坡核心阵地。爆炸的火光映红了他冰冷的脸颊,也照亮了他眼中一丝残酷的满意。他转身,裹紧了身上残破的军装,带领着最后一批断后的精锐,如同受伤却依旧矫健的潜龙,悄无声息地滑入北方更加浓重的、尚未散尽的硝烟之中。焦土之上,只留下无数致命的毒刺,在晨曦中无声地宣告着“潜龙师”的归海之路,注定要用敌人的鲜血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