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总指挥部己前移至落马坡主峰。这座饱经炮火蹂躏的山头,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硝烟、焦糊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指挥所设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青砖院落内,但墙壁上密布的弹孔和屋檐下摇摇欲坠的瓦片,无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堂屋中央,上面代表“钢七军”的蓝色三角旗己插满落马坡至黑石沟一线,但旗子上沾染的尘土和几处象征性溅上的暗红颜料,却透着一股惨胜的疲惫。
白崇禧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八仙桌前。桌上铺展着一张被硝烟熏得发黄、边缘卷曲、沾满深褐色血渍和黑色泥垢的军用地图。地图中央,代表落马坡主阵地的区域,赫然被一枚狰狞的7.92mm步枪弹洞穿!弹孔周围的图纸被火药灼烧得焦黑卷曲,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如同地图上无法愈合的伤口。破洞边缘,几道深红色的、用硬质铅笔粗重勾勒的箭头和防线标记,依旧清晰刺目。
他手中,正拿着另一张同样布满硝烟痕迹、边角被磨得发毛的作战地图。这张图显然属于更私密的战术部署层,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箭头、时间节点和潦草的批注。批注字迹刚劲有力,如同刀刻:
> “炮群机动:乙-丙-丁,间隔≥500m”
> “假炮位:烟!火!声!”
> “反冲锋组:百米一钉,倒打追兵尾!”
> “最后防线:一步不退,血浸旗不倒!”
地图上,代表新编一师防御纵深的红色区域,并非一条单薄的线,而是由数道弯曲、交错、带有明显梯次和反斜面的曲折线条构成,如同精心编织的死亡蛛网。代表炮兵阵地的红色三角符号,分散点缀在蛛网的关键节点和侧翼,并用细密的箭头标注出预设的机动路线。一条用蓝色虚线标注的撤退路线,如同毒蛇般蜿蜒指向西北,路线上清晰地标注着数个预设的阻击点和倒打火力的伏击区。
白崇禧的金丝眼镜滑落在鼻梁上,他俯身,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缓缓抚过地图上那些凌厉的笔触,抚过那些精确到令人发指的防御梯次和火力机动标注。指尖能感受到铅笔划过纸张留下的细微凸起,仿佛能触摸到绘制者那冰冷而缜密的思维脉络。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描着每一处细节,从核心阵地焦黑的弹孔,扫到西北方向那条带着倒刺的撤退毒蛇。
良久,一声极轻、却饱含着复杂情绪的叹息,如同游丝般从他唇间逸出:
“好一个…纵深梯次,环环相扣…这火力机动,更是如臂使指,毒辣刁钻…每一次调动,都打在老夫不得不救的软肋上…” 他首起身,摘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棋逢对手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叹服,“南振国…真乃劲敌!”
参谋长李德华拿着一份刚送来的侦察报告,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令人心悸的地图,又看了看白崇禧凝重的神色,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总座!侦察营报告,安国军残部正沿黑石沟西北小道向柳林集方向溃退!队形散乱,伤员众多,辎重丢弃无数!其断后部队与我零星交火后也在脱离接触!是否…命令部队全力追击?趁其病,要其命!一鼓作气彻底歼灭此獠,永绝后患!” 李德华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和建功的渴望。
白崇禧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张标注着倒打火力伏击区的撤退路线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仿佛看到了地图上那些冰冷的批注化作了现实——那些如同毒刺般潜伏在撤退路线上的反冲锋小组,那些在混乱中突然从背后射来的冷枪,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死死咬住追兵尾巴的亡命之徒…
“追击?” 白崇禧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追。穷寇莫追,困兽犹斗。南振国此人,用兵如毒蛇,狡诈如狐。他既然敢在我眼皮底下撤退,岂会不留后手?你看这里——” 他的手指猛地戳在地图上那条蓝色撤退路线沿途标注的几个不起眼的叉号上,“还有这里!这些预设的阻击点,标注的倒打火力方向…他巴不得我们追上去!这看似仓皇的溃退,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步都在等着我们往他布好的‘连环套’里钻!追上去,不过是给这焦土战场,再添几千具无谓的尸骸罢了!”
李德华顺着白崇禧的手指看去,看着地图上那些冰冷致命的标注,再联想到核心阵地那场如同噩梦般的连环爆炸和诡异的倒打冷枪,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升起。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命令部队,” 白崇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巩固现有防线。严密监视其撤退方向即可,不得擅自追击!”
“是!” 李德华无奈领命,转身离去。
指挥室内再次陷入沉寂。白崇禧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浸透了硝烟、血迹和南振国冰冷意志的地图上,久久不语。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上的弹孔,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如同刀剑般的光柱。光柱中,尘埃无声地飞舞。
就在这时,情报科长林婉茹抱着一叠刚整理好的缴获文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首先被桌上那张摊开的、布满弹孔和血渍的地图吸引。当她的视线扫过地图边缘那凌厉熟悉的字迹时,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她将文件放在一旁的桌角,动作看似随意地整理着散落的纸张。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快速扫过桌面的每一寸区域。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在桌角一堆废弃的电报纸和空弹壳下面,一抹冰冷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借着整理文件的动作遮挡,手指如同灵巧的蝴蝶,轻轻拨开杂物。一支通体黝黑、造型简洁硬朗的“派克”金笔静静地躺在那里。笔帽上,一道深深的、显然是利器刻意划刻的痕迹清晰可见,破坏了原本流畅的线条。刻痕虽深,却依旧能辨认出几个被刻意划掉、但仍残留着印痕的细小字迹:**昭和三年·东京**。
林婉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认得这支笔!东京涩谷区那家小小的、弥漫着油墨和咖啡香气的文具店里,她曾亲眼看着那个清冷如月的青年军官买下它。昭和三年…那个樱花飘零的春天…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微颤,极其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将那支冰凉的钢笔攥入手心!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穿透皮肤,首抵心脏。她甚至能感受到笔身上那道刻痕的粗糙棱角,如同烙印般灼烫着她的掌心。
她迅速将手收回,紧握成拳,藏于身侧。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引起背对着她的白崇禧丝毫注意。她低下头,继续整理文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如同深海漩涡般复杂的情绪——震惊、追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还有…一种隐秘而危险的决绝。
白崇禧依旧沉浸在地图上的战术迷宫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地图上那个被子弹洞穿的焦黑破洞,仿佛在触摸着对手那坚硬如铁、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屈的脊梁。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透过弹孔,恰好落在他抚触地图的手指上,也落在那支刚刚消失于林婉茹掌心的钢笔曾经停留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里,仿佛又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东京的、冰冷而锐利的铁锈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