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新一军军部,空气凝滞如铁。巨大的沙盘上,代表日军兵锋的猩红箭头密密麻麻,己然将关城围成孤岛,冰冷的铁尖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沙盘上的城墙。一封措辞强硬的最后通牒,如同淬毒的匕首,横在南振国面前桌案上。日领的墨迹森然,勒令西十八小时之内,交出所谓“谋杀张大帅”的凶手——南振国本人。
“西十八小时?”南振国的声音低沉,在死寂的军部里撞出金属般的回响。他指节重重敲在通牒落款处,“关东军司令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肃立的参谋与军官,“他们要的不是我南振国这颗人头,他们要的是这山海关!是我华夏的国门!”
“军座,”副官压低声音,“高金山来了!他……他带来了东西!”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血污、几乎脱了人形的身影被两名士兵架了进来。高金山脸上凝固着烟灰与血痂,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唯有另一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胸前衣服,那处明显异常地鼓胀着。他嘴唇翕动,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南军长……胶卷……铁证……火车……”随即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南振国快步上前,亲手从他怀中取出一只紧紧裹缠在油布里的铁盒。铁盒冰冷,沾着高金山温热的血。他打开盒子,一卷小小的胶卷静静躺在其中,如同沉睡的惊雷。南振国将胶卷攥入手心,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硌得掌骨生疼,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烈焰。“好!好个高金山!这血,不会白流!”
翌日,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山海关的肃杀。关墙之上,南振国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将官服,独立于猎猎风中。城墙下,是黑压压的百姓与士兵。西门子的扩音器,将他的声音放大,如沉雷滚过全城,甚至压过了城外日军隐隐的引擎轰鸣。
“父老乡亲!袍泽弟兄!”南振国的声音透过喇叭,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嘶哑与不屈的刚硬。“倭寇狼子野心,欺我太甚!诬我南振国是凶手?笑话!真正的凶手,此刻正陈兵关外,欲夺我山河!”他猛地举起紧握的拳头,那卷胶卷就在其中。
“看!这就是铁证!”他厉声喝道,“高金山兄弟九死一生,从皇姑屯的焦土里扒出来的!关东军埋下的炸药,炸毁张大帅专列的引信残片!清清楚楚,刻着他们的狼头印记!”他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向城墙下的每一双耳朵,砸向关外虎视眈眈的敌人。“他们炸死大帅,栽赃于我,今日又借题发挥,兵临城下!想破此关?”
南振国陡然向前一步,半个身子悬出垛口,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城外日军集结的方向。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首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浪如惊涛拍岸,震得扩音器嗡嗡作响:
“告诉那些倭贼!南振国在此!山海关在此!想取关?除非从我南振国和两万将士的尸身上踏过去!有种的,放马过来!”
“放马过来——!”这声怒吼在关墙内外久久回荡。
关墙下,短暂的死寂后,是海啸般的爆发!
“跟军座死守国门!”
“跟倭寇拼了!”
两万将士,无需动员,无需命令。巨大的白色布匹被迅速展开,沿着巍峨的关墙内侧铺陈,宛如一条沉默而悲壮的白色长河。一个老兵排众而出,毫不犹豫地抽出刺刀,锋刃在食指上深深一拉!滚烫的、浓稠的鲜血瞬间涌出。他咬着牙,用那流血的手指,在洁白如雪的布匹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殷红大字:死守国门!
这像是一道无声的号令。第二个、第三个……成千上万个士兵默默地抽出刺刀、匕首,甚至用牙齿咬破指尖。锐器割开皮肉的细微声响,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沙沙声。鲜血,带着生命的热度,从无数根手指上滴落、流淌、涂抹。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咬紧的咯咯声。每一滴血落下,都晕开一片刺目的红,每一个血字成形,都凝聚着不灭的魂。有人写下名字,有人只留下一个猩红的指印。鲜血浸透了布匹,沉重的血滴顺着布面蜿蜒流下,在古老的城墙根处,无声地渗入泥土,留下大片大片暗红潮湿的印记,如同大地无声的泪痕。
百米白练,转瞬间化作一条蜿蜒流淌的血河!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在关墙上下蒸腾、弥漫,与将士们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令鬼神退避的惨烈战意。那己不再是一块布,而是一道由血肉和意志铸就的长城!每一个血字都在无声地呐喊,每一寸猩红都在宣告与关城共存亡的决心!
南振国立于关墙最高处,俯瞰着脚下这条在风中沉重翻涌的百米血书。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被硝烟和血污模糊了面容却依旧坚毅的脸庞,掠过那一片片刺目的、象征着生命与誓言的猩红。风卷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铁锈与悲壮的气息。再睁开时,眼底再无波澜,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和焚尽一切的决绝。
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关外。天际线处,海面不再平静,巨大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压下,与墨蓝色的海水在极远处搅成一片混沌的漩涡。风,陡然变得狂暴,卷起关墙上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来了。那海天相接的混沌漩涡深处,一点、两点……无数狰狞的桅杆和舰影,正劈开沉重的波涛,如同嗜血的鲨群,朝着这孤悬海角的雄关,朝着这以血书誓的孤城,无声而迅猛地压来。远方传来第一声沉闷的炮响,仿佛巨兽的咆哮,撕裂了风暴前的死寂。
浪,更急了。浑浊的海水猛烈地撞击着关下古老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碎成无数惨白的飞沫,高高扬起,又无力地落下,像无数伸向天空又被无情折断的苍白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