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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火车站，这座往日喧嚣的关东枢纽，此刻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肃杀所笼罩。高大的穹顶下，昏黄的灯光无力地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消毒水、未散尽的煤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的沉重气息。月台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的奉军卫戍部队士兵如同冰冷的石雕，钢盔下只露出警惕而麻木的眼睛。刺刀在昏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巨大的承重柱上，缠着几道不起眼的、质地粗糙的白麻布条，在穿堂风中微微飘动，如同招魂的幡。所有进出的旅客早己被清空，只有沉重的皮靴踏过水泥地面的回响，在空旷巨大的空间里单调地回荡，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一列外表沾满煤灰和泥泞、毫不起眼的普通货运列车，如同疲惫的巨兽，缓缓滑入被严密控制的备用站台。蒸汽的嘶鸣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喷出的白雾瞬间弥漫开来。
第三节闷罐车厢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从内部拉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领口磨破、沾满油污的关东军二等兵制服，头戴同样破旧军帽的身影，敏捷地跳了下来。他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干裂起皮的嘴唇。肩上挎着一支老旧的三八式步枪，枪托磨损得露出了木头的原色。他落地后迅速压低身形，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月台上林立的士兵和阴影角落。正是化装潜回的张学良！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月台阴影里猛地冲出几名同样穿着普通奉军士兵军装、但眼神锐利如刀的汉子！为首一人，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烟尘和疲惫，正是南振国派来的骑兵连长赵铁柱！他们如同猎豹般扑到张学良身边，瞬间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
“少帅！快走！城里也不太平！” 赵铁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嘶哑和不容置疑的急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车站出口方向，“小鬼子在城里也设了卡子！我们护着您冲出去！”
话音刚落！
“站住！什么人？！” 一声厉喝从车站出口方向的沙袋工事后炸响！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哗啦”声！一队穿着土黄色军装、臂缠“宪兵”袖标的日军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从工事后涌出！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这队“奉军士兵”！
“暴露了！保护少帅！” 赵铁柱一声怒吼，猛地将张学良推向旁边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同时闪电般拔出手枪！
“砰砰砰——！”
“哒哒哒——！”
枪声如同爆豆般在空旷的车站内猛然炸响！子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打在水泥柱和地面上，溅起刺目的火星和碎石！奉军卫戍部队的士兵也反应过来，怒吼着向日军开火还击！刹那间，子弹横飞，弹壳叮当落地！原本死寂的车站瞬间化作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冲出去！” 赵铁柱背靠柱子，对着日军方向连开数枪，将一个探头射击的日军军曹爆头！他嘶吼着，带着几名死士，用身体作为肉盾，护着张学良，在纷飞的弹雨中，朝着最近的侧门通道亡命冲击！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衣襟飞过！一名护卫闷哼一声，胸口中弹，鲜血瞬间染红前襟，却依旧咬着牙向前踉跄几步，用身体挡住射向张学良的子弹！赵铁柱的左臂绷带瞬间被新的血渍浸透！
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护卫以命相搏，他们终于冲破火力网，撞开通往站外小巷的侧门！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被抛在身后。张学良被连拖带拽地塞进一辆早己等候在阴影里的黑色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奉天城混乱而充满杀机的夜幕之中。
* * *
大帅府，灵堂。
肃穆、压抑得令人窒息。惨白的烛光在巨大的空间里摇曳，将无数挽联、白幡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如同幢幢鬼影。浓重的檀香气息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隐隐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防腐药水的刺鼻气味。大厅中央，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如同沉默的山岳，覆盖着象征至高权力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棺椁前，香炉中三柱手臂粗的高香正缓慢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如同逝者未散的魂魄。
张学良己换上一身素白孝服，跪在冰冷的棺椁前。他脸上泪痕未干，嘴唇紧抿，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连日的奔波而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椁上父亲那威严的遗像，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悲怆和一丝孩童般的无助：
“父帅…您走时…可曾留下话？这山海关…这东北…您…您交给谁？”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香灰落下的微响。所有在场的奉系元老、高级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聚焦在张学良身上，也聚焦在肃立一旁、同样身着素服、面容沉痛如铁的辅帅张作相身上。
张作相缓缓上前一步，走到张学良身侧。他花白的鬓角在烛光下格外刺眼，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始终落在巨大的棺椁上，仿佛在与棺中的老帅对话。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入自己宽大的孝服袖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那油布包看起来异常沉重，边缘隐隐透出深褐色的痕迹。
张作相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油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最后，露出的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件被折叠整齐、却早己被硝烟和血渍浸透、呈现出一种凝固暗红色的军服左袖口！袖口上，一枚被血污模糊了光泽的金质袖扣，在烛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凄冷的光！
“汉卿…” 张作相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血块。他双手捧着这件染血的残袖，如同捧着千钧重担，递到跪在地上的张学良面前：
“这是…大帅专列被炸时…贴身卫士…从大帅身边…最后带出来的…唯一东西…”
张学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那冰冷、沉重、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残袖。指尖触碰到那粘稠发硬的布料和冰冷的金扣，仿佛触碰到了父亲生命最后时刻的温度和剧痛！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张作相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沉重，如同洪钟敲响在死寂的灵堂：
“卫士弥留之际…只留下…五个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灵堂内每一张或惊愕、或猜疑、或凝重的脸，最终定格在张学良那双被泪水模糊、却燃烧着刻骨仇恨和迷茫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如同刀凿斧刻般清晰：
“**南可信！汤必除！**”
“轰——！”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灵堂之上！
“南可信”——是那个坐镇山海关、以铁血铸就“潜龙”之名的南振国！
“汤必除”——是手握重兵、盘踞热河、早己显露不臣之心的元老汤玉麟！
张学良捧着血衣残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粘稠的血衣上！他猛地抬头，望向张作相，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托付点燃的、混杂着痛苦与决绝的火焰！
张作相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深沉的嘱托。那染血的残袖，那冰冷的五个字，就是张作霖在这人间留下的最后一道军令！一道用生命和鲜血铸就的托孤遗诏！一道决定了东北未来命运走向的铁律！
灵堂内，烛火疯狂摇曳，将张作相和张学良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棺椁和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两座即将扛起崩塌穹顶的巨像。那件浸透了枭雄之血的残袖，在惨白的烛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却重逾万钧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所有在场者的心头，也烙在了东北命运的转折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