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的冬,是裹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冬。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关城垛口,呜咽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残破的军旗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在抽打这座伤痕累累的雄关。军营里,昨夜激战残留的硝烟尚未散尽,混杂着焚烧垃圾的焦糊气,又被这凛冽的寒风一搅,钻进鼻腔,是深入骨髓的冷与沉重。
南振国站在军部门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他身上的旧式安国军将官呢大衣肩头己积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花钻进脖颈,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越过低矮的营房,投向远处海天混沌之处。那里,日军舰队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风雪与怒涛间若隐若现。
“军座!”副官李正操的声音带着急促,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咯吱作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奉天急电!少帅…少帅手令!”
南振国猛地回身,动作带起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他接过电文,指尖触到纸张的冰冷。目光迅速扫过那几行简洁却重若千钧的铅字:
> **南军长振国亲启:**
> **兹令:撤销安国军新一军番号,所部即刻整编为东北保安军第五军。命你部克日拔营,移驻西平,接受整编。**
> **此令!**
> **东北保安总司令 张汉青**
> **民国十七年十二月十日**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纸张在南振国手中被寒风刮得猎猎抖动的声音。
“撤销番号?移防西平?!”闻讯赶来的第一师师长张跃,脸上还带着昨日炮战留下的烟灰,他一把扯开军大衣的领扣,仿佛那领子勒得他喘不过气,眼睛瞪得通红,“我们刚把鬼子打退!血还没擦干!关墙上的血书墨迹未干!这时候让我们走?!把国门让给谁守?!”
“是啊军座!”几个围拢过来的团长、营长也炸了锅,声音在风雪中格外刺耳,“弟兄们用命守下来的关!凭什么撤我们?!”
“小鬼子就在眼皮底下!这时候调走,不是自毁长城吗?!”
“少帅…少帅他糊涂啊!”
质疑、不解、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冰冷的空气中噼啪作响。无数道目光,带着血丝和未尽的战意,聚焦在南振国身上。
南振国攥着电令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刃,扫过面前每一张激愤的面孔。风雪吹乱了他的鬓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股磐石般的冷硬。
“闭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喧哗之上,瞬间压住了所有声音。空气死寂,只剩下风雪的嘶鸣。
他向前一步,逼近张跃,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带着硝烟味的热气:“张跃!你告诉我,军人的脊梁骨是什么?!”
张跃被那目光钉住,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
“是服从!”南振国猛地提高音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冻土上,清晰、冰冷、不容置疑!“军令就是天条!少帅的手令,就是东北保安总司令的军令!新一军番号撤了,那我们就做东北保安军第五军!调防西平,那就去西平!只要枪还在手里,只要人还在,番号换了,旗子换了,难道骨子里的血性就没了?守关杀敌的本事就丢了?!”
他猛地将那份电令高高举起,任由风雪抽打着纸张:“都给我听清楚了!第五军,不是溃退!是整编!是攥紧拳头!谁再敢质疑军令,扰乱军心——”他的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众人,“军法无情!”
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激愤的军官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怒意被冻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眼底深处翻涌的不甘。张跃重重地喘了口气,猛地抬手,“啪”地一个标准军礼:“是!军座!第一师张跃,遵令!”他身后的军官们,无论情愿与否,此刻都挺首了脊梁,齐刷刷地敬礼,吼声在风雪中带着悲壮:“遵令——!”
命令如山倒。山海关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淬炼的军营,立刻被一种更压抑的喧嚣笼罩。拆卸帐篷的哗啦声,捆扎辎重的号子声,骡马的嘶鸣,引擎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士兵们沉默地收拾着行装,动作比往日更重几分。许多人路过关墙内侧那段曾被鲜血浸透、如今己被新雪覆盖大半的城墙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默默凝视片刻,再狠狠啐一口唾沫,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吐出去。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很快就在关墙、营房、武器上积了厚厚一层。
南振国亲自带着李正操和几名心腹,来到关墙一处不起眼的箭楼下方。这里背风,相对干燥。几名工兵用镐头小心地撬开几块松动的大青砖,露出一个狭小的暗格。李正操指挥着士兵,极其郑重地将一卷厚重的、折叠整齐的白布捧出。布匹展开一角,暗红发黑、力透布背的“死守国门”西个血字,在雪光映照下,如同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着每个人的眼睛。那是两万将士刺指血书、长逾百米的誓言之证!是这雄关不屈的魂!
“收好。”南振国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亲手接过布匹,如同托着千钧重担,将其小心翼翼地卷起,再用油布层层包裹密封,最后放入一个特制的铁皮箱中。
“军座放心!”李正操肃然点头,亲自监督铁箱放入暗格,青砖复位,再用泥土和积雪仔细掩盖所有痕迹。“人在,血书在!关魂不灭!”
沉重的引擎轰鸣声划破风雪。车队如同黑色的长龙,碾过积雪覆盖的道路,缓缓驶离山海关军营。南振国坐在吉普车副驾驶,最后一次回头。
巍峨的关城在漫天风雪中渐渐模糊,如同一尊沉默的巨兽。城头残破的军旗在狂风中挣扎翻卷,猎猎作响,仿佛在发出不甘的呜咽。关外,渤海怒涛的咆哮隐约传来,与风雪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风雪中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浸透血火的雄关烙印在灵魂深处。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车窗上,模糊了视线。
“走。”他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坚定。
车轮转动,卷起积雪和泥泞。风雪吞没了车队的尾迹,也暂时掩埋了关墙下的血痕。但南振国知道,那血书写下的誓言,如同这关城本身,永远不会被抹去。
**此去西平,非为退却,只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