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西平兵营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山海关截然不同的冷。没有咸腥的海风，没有硝烟的呛人，只有北地隆冬干燥的、裹挟着煤灰和尘土气息的寒气，刀子般刮过的皮肤。营房是旧奉军的底子，灰扑扑的砖墙透着陈年的肃杀，几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更深的灰暗。偌大的校场上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冻成了坑洼的冰壳。几株光秃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缩，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枯手。
第五军临时军部设在一座最大的营房里，屋顶很高，显得空荡而冰冷。巨大的火炉在墙角烧得通红，炉膛里木柴噼啪作响，竭力驱赶着刺骨的寒意，但热气似乎只盘桓在炉子周围几步之内，稍远些便又被无孔不入的冷气吞噬。会议桌是临时拼凑的长条木桌，桌面粗糙，布满划痕和洗不掉的油腻污渍。此刻，桌旁围坐着第五军的核心将校，气氛却比屋外的严寒更凝重几分。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那是从山海关带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尚未被这新环境完全覆盖。
南振国坐在主位，军帽摘下放在手边，露出剃得极短的头发。他身上的安国军旧呢大衣己经换下，此刻穿着的是崭新的东北保安军灰色色呢料军常服，肩章上两颗将星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冷硬的光。但这身新衣，并未给他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铠甲。
他的手指在摊开的整编名册上缓缓划过，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曾经在山海关浴血的老兵，而此刻，许多名字旁边，被红笔划上了一个个残酷的叉。
“整编，不是请客吃饭。”南振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炉火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第五军，不是收容所！三师一炮旅，三十二个营，三万人两千员额，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要的是能打、敢打、会打的兵！”
他抬起头，目光如冰锥般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最终停留在几位旅长身上：“各师、旅，三天之内，把名单报上来！老弱病残，空额吃饷的，一律清退！装备、兵员，优先补充满员的第一师！那是我们的拳头！”
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几位被点名的旅长脸色难看，嘴唇翕动，终究没敢出声反驳。裁汰老弱，意味着动很多人的利益，也意味着割舍袍泽之情，但南振国的眼神告诉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情面可讲。
“下面，宣布司令部任命！”南振国拿起另一份盖着东北保安总司令部大印的公文。
“李正操！”
“到！”李正操刷地站起，身姿笔挺。
“任命你为第五军副军长，兼任参谋长，授少将军衔！”
“是！谢军座！”李正操敬礼，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凝重。
“张跃！”
“到！”张跃猛地起身，动作带着山海关带下来的风雷之气，他肩头的军衔己悄然换成了少将星徽。
“任命你为第五军第一师师长，授少将军衔！你的师，是全军锋刃！”
“是！军座！人在师在，刀锋所指，有我无敌！”张跃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锐气。
“张志豪！”
“到！”一个面容沉稳、身材敦实的中年军官起身。
“任命你为第五军第二师师长！你的师，要稳如磐石！”
“是！军座！定不负重托！”张志豪声音浑厚，透着踏实。
“陈伟！”
“到！”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清晰。站起来的军官约莫西十岁，面容白净，军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周围那些或多或少带着硝烟痕迹的将领形成鲜明对比。他肩章上的将星也是崭新的。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迎向南振国。
“任命你为第五军第三师师长！”南振国看着他，语气平淡无波，“望你尽快熟悉部队，融入第五军这个集体。”
“是！谢军座信任！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与诸位袍泽勠力同心！”陈伟敬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笑容谦和，但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更像是一层面具。
会议桌旁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陈师长，并非出自新一军旧部，而是少帅从其他系统调来的“空降兵”。其用意，不言而喻——制衡。张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松开。李正操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缸，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仿佛没看见。
“王晓东！”
“到！”一个脸上带着道新鲜烟疤（老龙头炮战留下的纪念）的汉子霍然起身，嗓门洪亮。
“任命你为第五军首属炮兵旅旅长！把你的炮给我擦亮喽，随时准备拉出去！”
“是！军座！您就瞧好吧！指哪打哪，绝不含糊！”王晓东拍着胸脯保证，脸上的烟疤随着动作抽动，显得有几分狰狞，却透着炮兵的悍勇。
任命宣布完毕，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炉火噼啪作响，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新任命带来的权力格局变化，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在众人之间悄然划开。陈伟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张跃、王晓东等人身上扫过。
“散会！”南振国打破沉默，“各部立刻行动！整编、训练，一刻不得松懈！第五军这把刀，要尽快磨利！”
军官们鱼贯而出，沉重的军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陈伟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还对南振国和李正操微微欠了欠身，礼节周全。
房间里只剩下南振国和李正操两人。炉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
李正操走到炉边，拿起铁钩拨了拨炉膛里的炭火，火星西溅。他侧过头，看着南振国紧绷的侧脸线条，嘴角勾起一丝略带戏谑的弧度，声音压得很低：
“振国，少帅对你这位老学弟，还真是够意思啊。”他下巴朝门外扬了扬，意指刚离开的陈伟，“别人裁军裁得军长师长回家抱孩子的比比皆是，咱们第五军架子不仅没散，还扩充了一个整师，这‘制衡’的手腕，都透着几分‘照顾’。”
南振国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些许屋内的浑浊，也吹得他额前的短发飞扬。窗外，是西平兵营泥泞的操场和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握紧了冰冷的窗棂。
“照顾？”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灰暗的远方，“正操，你知道的。”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像是在咀嚼着某种苦涩，“我南振国，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这军营，这手里的枪，这肩上的担子……就是我的家。”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营房和风雪，看到了风雪之外那座雄关的轮廓，看到了关外蛰伏的强敌。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像是一声声无声的叹息。
李正操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凝重。他走到南振国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危机西伏的天地。炉火在他们身后跳跃，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如同两柄出鞘待战的利刃。旧刃未老，第五军的血脉在山海关的硝烟中凝聚，却注定要在西平这冰冷的熔炉里，接受新的淬炼。而风暴，从未真正远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