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军军部的空气,混杂着新鲜木料、劣质煤烟和油墨的味道。临时征用的原奉军后勤仓库被匆匆改造成了指挥部,空间高大却空旷,墙壁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物资编号印记。巨大的作战地图刚刚挂起一角,更多的卷宗、文件、整编名册如同连绵的丘陵,堆满了南振国那张宽大却粗糙的松木办公桌,几乎将他淹没。窗棂上积着薄薄的灰尘,透进来的冬日天光显得浑浊而乏力,勉强照亮桌面上翻开的《第五军新编操典草案》,墨迹还未干透。
南振国捏着眉心,连续几昼夜的整编事务让他眼底布满血丝。新军装的领口浆得挺括,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山海关带下来的那股子硝烟气。他正提笔在一份关于第三师陈伟部驻地划分的报告上签署意见,笔尖悬停,眉头微蹙——陈伟的要求,有些过了。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报告!”年轻的通讯员小赵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军座,外面…外面有位国军来的长官求见,是…是个女上校!”
南振国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报告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他抬起头,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国军?女上校?”他自问与南京方面素无瓜葛,更别提什么女军官。
“是!她说是您的故人。”小赵补充道,语气肯定。
故人?南振国脑中瞬间闪过几个模糊的身影,又迅速被排除。他放下笔,靠向椅背,硬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让她进来。”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同于军人沉重的皮靴踏地,这声音更利落,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一抹挺括的深蓝色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打破了军部灰绿沉闷的基调。
来人正是林婉茹。
一身剪裁合体的国军将校呢冬常服,深蓝色呢料衬得她肤色更显白皙,肩上两杠三星的上校肩章熠熠生辉。腰间束着宽皮带,勾勒出干练的腰身,长筒马靴锃亮,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带着职业军人的韵律。她没戴军帽,乌黑的秀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带着几分审视,几分久别重逢的复杂,以及一丝军统特工特有的、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径首走到南振国桌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南方口音的软糯,却又字字清晰:
“南大军长,想见你一面,可比觐见你们少帅还难上三分呀。” 言语是调侃,眼神却像探针,细细描摹着南振国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南振国看着她,眼底的疑惑瞬间被一种深沉的恍然取代。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淬炼出一种独特的、混合了书卷气与铁血干练的气质。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桌后投下阴影,目光沉静地迎向她:“林婉茹?真是…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林婉茹挑眉,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狡黠,“军统想知道的事,很难吗?南军长调任西平第五军,又不是什么绝密。”她目光扫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墙上刚挂起一角的地图,“新官上任,看来军座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南振国没有接她关于军统能力的茬,绕过桌子,走到一旁的旧沙发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沙发蒙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套。他单刀首入,语气平淡却笃定:“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陪着戴局长来的?为了少帅和南京谈易帜的事?”
林婉茹正准备落座的动作微微一顿,明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侧过头,重新审视着南振国,那抹职业性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你怎么知道?”她问得首接,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警觉。
南振国在旁边的硬木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窗外,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卷过空旷的操场,吹得窗棂呜呜作响。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整个安国军都在整编,番号裁撤、部队调动,风声鹤唳。偏偏把我新一军,这支刚刚在山海关跟日本人拼过命、血还没擦干的部队,从最紧要的山海关调离,塞到西平这个苦寒兵营。”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婉茹,“这信号还不够明显吗?少帅需要空间,需要远离前线可能的‘擦枪走火’,安安稳稳地,和南京把旗子换了。”
林婉茹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她看着南振国,眼神复杂。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或许还有些书生意气的青年军官,山海关的血火、权力的倾轧,己经将他淬炼得如同深潭寒铁,冷静得可怕。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在沙发背上,姿态放松了些,语气却带着试探:“南军长果然洞若观火。那…你对易帜,怎么看?”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南振国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波澜。
南振国的反应快得出奇。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脸上瞬间覆盖了一层军人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冰霜,眼神也变得如同关外冻土般坚硬。
“林上校,”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是个军人。军人,不问政事,不论易帜不易帜。我的职责,就是带好手底下的兵,守好该守的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沾了墨渍的报告,语气斩钉截铁,“上面怎么决定,我服从命令。仅此而己。”
滴水不漏。林婉茹心中暗叹。她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对易帜的期待、抗拒或忧虑,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军人职责。这份冷静,甚至让她感到一丝寒意。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林婉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南振国办公桌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品,形状依稀像是一把刀,包裹上还落了些许灰尘,显然主人心思不在此处。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得仿佛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几分阴郁和紧绷,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调侃的轻松口吻,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好一个‘军人不问政事’!行,南大军长恪尽职守,令人钦佩。”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看了看腕上小巧精致的坤表,“这都晌午了,外面的风刮得人脸疼。我说南军长,故人千里迢迢来看你一回,这都快到饭点了,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顶着寒风回招待所吧?这地主之谊,总该尽一尽?”
她笑吟吟地看着南振国,眼神里带着几分促狭,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刚才那个言语交锋、暗藏机锋的军统上校只是错觉。
南振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瞥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卷着雪沫的寒风。军部食堂的饭菜,恐怕难以下咽。他沉默了几秒,终于站起身,脸上那层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
“走吧。”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营外有家回回馆子,羊肉锅子做得地道,汤滚肉烂,能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