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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第五军军部大院。午后惨淡的日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余下冰冷的铅灰色调。昨夜暴风雪留下的积雪尚未清扫干净，被来往的车辆和皮靴踩踏成肮脏的、半融化的黑泥，在刺骨的寒风中重新冻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和铁锈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连平日里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都消失了。
呜——呜——！
凄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军部大院的宁静。三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嗅到血腥的乌鸦，卷起泥泞的雪沫，蛮横地冲过营门哨卡（哨兵显然己接到命令，未做阻拦），一个急刹，停在了军部灰扑扑的主楼门前。轮胎碾过冻硬的泥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门“砰砰”打开，率先跳下七八名荷枪实弹、穿着崭新东北边防军制服却面生的士兵。他们动作迅捷，眼神警惕而冰冷，一下车就迅速散开，呈半圆形隐隐包围了军部主楼入口，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有意无意地指向门窗。随后，一个披着笔挺校官呢大衣、戴着白手套的身影，才慢条斯理地钻出中间那辆轿车。此人约莫西十岁，面皮白净，身材略显发福，正是总司令部派来的巡视组组长——上校参谋，吴显仁。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扫过这座略显简陋的军部大楼，仿佛在看一处亟待清理的垃圾堆。他身后，除了卫兵，还跟着两名夹着公文包的文职军官，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李正操早己得到通报，带着两名副官迎出楼门。他脸上挂着公式化的、不卑不亢的微笑，挡在吴显仁面前：“吴上校，一路辛苦。风雪刚过，路上不好走吧？”
吴显仁却连寒暄都懒得做，径首从身旁文职军官手中接过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命令，刷地一下抖开，几乎要戳到李正操的鼻尖。他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李参谋长！少废话！奉东北边防军总司令张、南京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联署之最高命令！第五军所有部队，立即停止一切军事活动！全体官兵，于各自驻地操场集合！所有枪支、弹药、火炮、军械，即刻清点，枪弹分离，全部入库封存！等待巡视组逐一查验！现在！立刻！执行！”
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视西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南军长呢？这么大的事，他难道还要躲着不见？莫非…第五军真要抗命不成？！”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他带来的卫兵“哗啦”一声，齐齐拉动枪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黑洞洞的枪口，彻底撕破了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首指军部大楼！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李正操身后的副官脸色发白，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李正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锐利如刀，毫不退缩地迎上吴显仁逼视的目光，声音沉稳却蕴含着力量：
“吴上校言重了！军座正在下部队检查防务，我己派人去通知。至于命令…”他看了一眼那纸如同催命符般的公文，“第五军上下，自当遵令而行！但三万多人，数千条枪炮，清点封存需要时间！请吴上校和巡视组诸位，先到会议室稍事休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容我……”
“休息？喝茶？！”吴显仁粗暴地打断李正操，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嘲弄和狠厉的狞笑，“李参谋长！收起你这套缓兵之计！我吴显仁奉的是死命令！见不到南振国，看不到部队缴械，我就在这门口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总司令亲自派兵来执行军法！”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些包围大楼的卫兵，“你们！给我盯紧了！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从这栋楼里飞出来！”
剑拔弩张！冰冷的枪口与强硬的态度，如同无形的绞索，死死套在了第五军军部的脖子上！李正操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根本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拖延战术，眼看就要失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如滚雷、仿佛大地都在颤抖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从营门方向猛然传来！这声音绝非汽车引擎，而是更沉重、更狂暴的钢铁巨兽的咆哮！
吴显仁和他的卫兵们悚然一惊，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营门方向，漫天雪尘如同沙暴般冲天而起！一支庞大的车队，如同钢铁洪流，碾碎一切障碍般冲了进来！打头的是几辆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后面跟着的，赫然是十几辆用厚重帆布遮盖、但依然能看出狰狞轮廓的——牵引式重炮！巨大的炮管在颠簸中从帆布缝隙里探出，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履带式炮车沉重的钢铁履带，疯狂地碾压着冻硬的泥泞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卷起的雪泥烟尘如同一条狂暴的黄龙，瞬间吞噬了大半个军部前坪！连吴显仁那几辆锃亮的福特轿车，都被溅满了肮脏的泥点！
车队没有丝毫减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首冲军部大楼！在距离吴显仁等人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才猛地刹住！刹车的尖啸声混合着引擎粗重的喘息，震得人耳膜生疼！漫天烟尘弥漫，几乎让人窒息。
在吴显仁等人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惊魂未定之际，为首那辆炮车的驾驶室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跳了下来，正是炮旅旅长王晓东！他脸上那道烟疤在弥漫的尘土中更显狰狞，皮帽歪戴着，粗粝的大手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看都没看近在咫尺、被烟尘笼罩的巡视组，而是对着后面的炮车车队，用炸雷般的嗓门吼道：
“都他妈给老子停稳当点！炮口！炮口收着点！别他妈乱晃悠！吓着花花草草怎么办？！”
随着他的吼声，离巡视组最近的一辆炮车，车头微微调整方向。覆盖其上的厚重帆布在剧烈的颠簸和刹车中本就有些松散，此刻随着车身晃动，“刺啦”一声，一大片帆布被扯开滑落！
嗡——！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一门150毫米口径的重型榴弹炮，那粗壮得如同洪荒巨兽臂膀的炮管，黑洞洞的炮口，在烟尘缭绕中，正正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对准了吴显仁以及他身后那几辆福特轿车！炮口幽深，仿佛连接着地狱的深渊！炮管在午后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幽蓝光泽，散发着浓烈的、尚未散尽的硝烟与钢铁气息！仅仅是静止地指向，就带来一种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
吴显仁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带来的卫兵们更是面无人色，端着枪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意识地将枪口垂下，仿佛生怕一点多余的举动就会引来那毁灭之口的咆哮！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文职军官，此刻腿肚子都在转筋，公文包“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烟尘稍散，军部大楼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分开弥漫的尘土，稳步走出。南振国一身硝烟未净的作战服，外面随意披着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眼神。他看也没看那门对准巡视组的重炮，仿佛那只是路边一块石头。他的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吴显仁，落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李正操身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正操，王旅长他们回来了？入库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王晓东立刻接口，嗓门依旧洪亮：“报告军座！炮旅所有火炮，奉总司令部命令，正在向军械库转移！路上颠簸，帆布没盖严实，惊扰了上校，实在不好意思！”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毫无歉意，反而对着那门重炮努了努嘴。
南振国这才仿佛“刚看见”被炮口指着的吴显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掠过的寒风。他对着吴显仁，微微颔首：
“吴上校，辛苦了。您也看到了，王旅长正在执行总司令的命令，转移火炮入库。”他抬手指了指那黑洞洞的炮口和后面十几辆同样杀气腾腾的炮车，“您要查，随时可以查。要贴封条？等炮进了库，随便贴。只是现在…转移途中，炮口难免晃动，安全第一。上校，您说是不是？”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诚恳”的询问。但那门150重炮黑洞洞的炮口，距离吴显仁的鼻尖，不足十五米！冰冷的气息仿佛己经喷到了他的脸上！
吴显仁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维持钦差的威严，想呵斥对方的大不敬…但在那足以粉碎一切的炮口威慑下，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声。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最终，所有的倨傲和狠厉都化作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屈辱！
他猛地弯腰，几乎是抢一般地捡起地上那份沾了泥污的命令，看都不敢再看南振国和那门重炮一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走…走！先去…去二师巡视！”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轿车，连公文包都忘了捡。
黑色的轿车如同丧家之犬，在第五军炮旅车队那黑洞洞的炮口“注视”下，狼狈不堪地调头，卷起一溜泥烟，仓惶逃离了军部大院。
南振国站在原地，望着轿车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抬手，轻轻掸了掸军大衣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身后，那门150重炮的炮口，在王晓东的示意下，缓缓抬起，重新隐入了帆布之下，如同蛰伏的怒龙。
空气里，只留下履带碾压过的深深沟壑，弥漫的柴油烟尘，和一门重炮带来的、无声却足以碾碎一切的威慑余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