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的麻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仿佛踏碎了夜的寂静。
她怀里揣着用油纸裹好的图纸,河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带着一丝咸腥味,让后颈的薄汗很快凉透——这是她第三次夜访漕工营地了。
营地在黄河滩的高处,几堆篝火映得水面泛红,隐约能听见船工们划拳的吆喝,笑声混着酒气,在空气中浮动。
火光跳动间,映出一张张粗粝的脸庞,像从水中捞出的石头,风吹日晒,棱角分明。
她绕过晾着的麻缆绳,脚下传来轻微的摩擦声,粗糙的麻绳被夜露浸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柳三郎正蹲在船尾补帆,粗麻线在他指缝间穿梭,像条灵活的蛇,针脚细密而有力,偶尔“嗤”的一声扎入帆布。
“柳头。”她停在五步外,声音压得温和,却带着夜风般的冷冽。
柳三郎没抬头,指尖的动作顿了顿,仿佛听出了她的来意。
他肩宽背厚,晒得黝黑的脖颈爬满晒斑,补帆的竹针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裴小娘子又来教我们看水势?”
九娘听出他话里的刺,心头一紧,却强自镇定。
三日前她刚在漕运科算出今秋黄河水势,说“八月十五前必有大汛”,可柳三郎带着二十个老船工堵在司农寺门口,说“河伯托梦说水势稳”,连裴砚都劝她“漕工吃的是河饭,急不得”。
“我不要教,”她往前走两步,火光照亮她眼底的坚定,像是燃起了一簇不灭的星,“我要画给你看。”
柳三郎终于抬头,粗眉拧成结:“画?女子家拿毛笔描两笔,就能比我们看三十年的水?”他把补了一半的帆甩在船板上,震得船身晃了晃,木板相撞的声音沉闷如雷,“除非河伯亲自把河道图放在我脚边,不然这漕船怎么走,我说了算。”
九娘的指甲轻轻掐着油纸包的边角,指尖有些发麻,但掌心却沁出汗来。
她想起昨日在司农寺看到的奏报——河南道漕粮因水急翻了七船,粮米泡在泥里喂鱼,百姓的税粮、边军的军饷,都在黄河里打了转。
“若我能画出河道全貌呢?”她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着河神,也像是怕惊醒自己心底那一丝不安,“柳头可愿信我一回?”
柳三郎嗤笑一声,弯腰捡起帆上的竹针:“你画出来,我就信。”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粗糙的指腹蹭过船板上的水痕,像是抚摸一段旧梦,“可这河道弯弯曲曲,深浅不一,连老河工都记不全——除非…”
“除非河伯显灵。”九娘接得自然。
柳三郎猛地抬头,眼里闪过警惕。
九娘却己转身,麻鞋在沙滩上踩出两行浅印,沙粒在足底流动,带着微凉的触感。
她走过篝火时,火光将影子拉得老长,像要融进河水里。
回到值房时,窗纸上还透着月光,银白如练,洒在案头,照得铜镜微微发亮。
九娘反手闩上门,从柜底摸出块半旧的铜镜——这是系统的激活物,镜面映出她的脸,却在她默念“唐六典”时泛起涟漪,浮现出淡蓝色的光。
“黄河下游水系模拟。”她轻声说。
镜中立刻跳出无数光点,像夏夜的流萤,逐渐聚成蜿蜒的河道。
光带流动间,带着水流的低吟,仿佛真的黄河在眼前奔腾。
她盯着那光点流动的轨迹,指尖在案上虚划,首到系统提示“三维地形生成完毕”,才抓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唰唰画起来。
鸡叫头遍时,图纸终于完成。
她对着月光检查:河道的弯曲度、深浅滩的位置、暗礁的分布,连柳三郎说过“最邪门的鬼见愁湾”都标得清清楚楚。
她用油纸裹好,又在边角画了些云纹水浪——像极了传说中河伯的笔迹。
天还没亮透,九娘就摸到了河边的老槐树下。
石缝在树根处,她蹲下身,将图纸塞进去时,衣角被露水打湿,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脖子。
正欲起身,脚边突然传来细细的“咦”声。
她转头,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揉着眼睛看她——是隔壁米铺的小豆子,常跟着漕工们捡河螺。
“小豆子,”九娘蹲下来,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甜香扑鼻,“明日卯时,你到这石缝里捡东西,捡到了就喊‘河伯显灵’,好不好?”
小豆子盯着糖块,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阿娘说喊河伯显灵能得银钱。”
“阿姐给你两文钱,”九娘把糖塞进她手心,指尖沾了糖渣,“但你要先喊,喊得越大声越好。”
小豆子舔了舔糖,重重点头。
日头刚爬上柳梢,营地里就炸开了锅。
“河伯显灵啦!”小豆子的尖嗓门穿透晨雾,像一把利刃划破沉寂,“石缝里掉出金闪闪的图!”
九娘正往工地走,远远看见漕工们扛着船桨往河边跑,柳三郎的青布短打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她加快脚步,到河边时,二十几个船工正围成圈,柳三郎半蹲着,手指颤抖着抚过图纸。
“这…这是鬼见愁湾!”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湾口的暗礁在第七道水纹下,我去年翻船时摸到过!”
“还有这处浅滩,”另一个老船工凑过来,声音激动,“去年我运粮卡在这儿,水退了才看见底下有块龟形大石头——图上画的正是龟背纹!”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仿佛整个空气都被点燃。
柳三郎猛地站起来,图纸被他攥得发皱:“河伯显灵了!”他转头看见九娘,眼神里的刺全没了,“小娘子,这…”
“我昨日说要画河道图,”九娘垂眸,指尖轻轻碰了碰图纸边缘的云纹,指尖残留着昨夜绘图时的墨香,“许是河伯听了心善,帮我补全了。”
柳三郎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弯腰,对着河水拜了三拜,粗哑的声音带着颤:“河伯在上,我柳三今后听这小娘子的!”
围观的船工们面面相觑,接着一个接一个跪下来。
九娘望着河面上浮动的金光,心里的弦终于松了些——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芦苇荡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青布靴上沾着的白灰,像极了前日仓库里洒的生石灰。
她的手指在袖中收紧,掌心的汗湿了袖口。
柳三郎还在喊着“备船,今日就按图试航”,可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有人不想让她的图成真,更不想让漕运顺顺当当。
河风卷起图纸的一角,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分级调度:浅滩用轻舟,急流分三队...”九娘望着那行字,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等柳三郎他们试过图上的河道,她就要把这模型摊开在司农寺的案上——到那时,看谁还能说女子不懂漕运。
芦苇荡里的黑影摸了摸怀里的短刀,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远处传来柳三郎的吆喝:“小豆子,去把图抄十份!”声音撞在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像极了即将掀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