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半的城市,像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在霓虹的余烬中沉重喘息。街道空旷,只有零星的出租车拖着光尾划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空气冰冷,吸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王闯和林薇并肩走在通往地铁站的人行道上,中间隔着微妙的、能塞进一个人的距离。沉默像一层厚重的幕布笼罩着他们。林薇裹紧了薄薄的风衣,脚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偶尔偷瞄一眼身旁的男人,眼神里混杂着担忧、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困扰她多日的紧绷感和细微的刺痒,竟然真的消失了。
王闯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试图压下身体内部那场仍在进行的、无声的风暴。胃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刺痛,那是吞噬“精致镜面兽”的代价。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力量感在他西肢百骸间奔流,像被压抑了许久的熔岩找到了缝隙。他的感官被放大了数倍——能清晰地听到远处高架桥上轮胎摩擦路面的嘶鸣,能嗅到路边绿化带里残败冬青叶腐败的微酸,甚至能“感觉”到身旁林薇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带着一丝甜腻的焦虑余波。
更关键的是,他的眼睛不一样了。视野边缘,那些原本被忽略的、如同背景噪点般的灰色影子,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它们形态各异,大多虚弱、渺小,像城市角落里滋生的霉菌:
一只趴在便利店橱窗上、像腐烂海星般的“消费欲水蛭”,正缓慢地吸吮着里面熬夜店员空洞眼神里散逸的微光。
一条缠绕在路边醉汉脚踝上的、鼻涕虫般的“逃避现实粘丝”,随着醉汉的鼾声起伏不定。
一团在24小时快餐店门口垃圾桶上空盘旋的、由无数细小蚊蚋组成的“失败者之云”,发出只有王闯能听见的、令人烦躁的嗡鸣。
世界,在王闯眼前,变成了一幅由无数负面情绪凝结而成的、光怪陆离的孽物浮世绘。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底那愈发强烈的、对这些“小东西”的吞噬欲望。理智在尖叫:停下!这太诡异了!但身体的本能却在呐喊:吃掉它们!那会让你更强!那能缓解这该死的痛苦!
“王闯?”林薇的声音带着迟疑,打断了他内心的天人交战,“你…你真的没事吗?刚才在办公室,你…你的样子很吓人。”
王闯猛地回神,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没事,就是加班太狠,有点低血糖,老毛病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倒是你,这么晚还一个人在公司,多不安全。”
林薇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那个方案,客户催得急,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想再改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熟悉的、让王闯胃里碎玻璃又开始翻腾的自我否定感。他几乎能“看”到,一丝极其淡薄的、粉色的焦虑气息正试图从她眉宇间重新逸散出来,但很快又消散了。那只“精致镜面兽”似乎真的被彻底清除了。
“你做得很好,”王闯脱口而出,语气是自己都意外的肯定,“真的,每次你做的方案都很清晰。”这话半真半假,但此刻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林薇抬起头,路灯的光晕在她眼中亮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谢谢…”她轻轻说。
两人继续前行,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王闯稍稍松了口气,努力将注意力从那些无处不在的“小孽物”上移开。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马路对面。
一个男人正踉跄着从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后门走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他扶着墙,剧烈地呕吐着,身体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腐朽气息隔着马路都能隐隐传来。
王闯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因为那男人的狼狈,而是因为缠绕在他身上的东西!
那不是一只小孽物,而是一头庞然大物!
一头完全由扭曲、锈蚀的钢筋和沉重的水泥块构成的怪物!它像一件狰狞的刑具,死死箍在那男人的背上。无数生锈的钢筋刺入男人的肩胛骨、腰椎,甚至缠绕住他的脖颈。沉重的、仿佛沾满污秽泥浆的水泥块,一层层堆叠在男人的后背和头顶,几乎将他压垮。怪物的“核心”部位,一个由无数“断供”、“法拍”、“催收”字样构成的、不断闪烁红光的复杂齿轮结构,正发出沉闷的“咔嚓”声缓缓转动。随着转动,一股股浓稠如沥青般的黑红色“液体”,正从男人全身的毛孔中被强行抽取出来,注入那个齿轮结构,让它的红光更加刺眼。
磐石压顶魔!
这个名字瞬间在王闯脑海中炸响。他能“感觉”到那怪物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重压!比张德福的KPI吸血鬼强十倍!比林薇的镜面兽强百倍!
男人——老陈头,王闯认出来了,是他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里,住在顶楼阁楼的邻居——猛地首起身,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醉意,只有一片死寂的疯狂。他踉跄着冲向马路中央,对着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张开了双臂!
“老陈头!!”王闯的嘶吼声撕裂了凌晨的寂静,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冲了出去!
刺耳的刹车声、林薇的尖叫、轮胎摩擦地面冒起的青烟混杂在一起。王闯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身力气将老陈头扑倒在冰冷的马路上。巨大的惯性让两人滚作一团。
“滚开!让我死!让我死!!”老陈头在王闯身下疯狂挣扎,涕泪横流,绝望的嘶吼带着血腥味,“房子没了!老婆子吃药的钱也没了!那个畜生儿子…他签了字啊!签了字啊!!”他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着王闯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破口大骂。
王闯顾不上这些。他死死压住老陈头,视线却无法从那头紧紧缠绕着老人、因宿主濒死的绝望而兴奋得微微震颤的“磐石压顶魔”身上移开!那怪物感受到了王闯的注视,构成它躯体的锈蚀钢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水泥块簌簌掉落着灰渣,那个红色的催收齿轮更是疯狂加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嗡鸣!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食欲瞬间淹没了王闯!胃里的碎玻璃仿佛被点燃,化作灼热的岩浆!他能“尝”到那磐石魔蕴含的、庞大而苦涩的力量!吃掉它!吃掉它就能把这该死的痛苦压下去!吃掉它就能变强!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
代价?去他妈的代价!
王闯的双眼在瞬间爬满了血丝,瞳孔深处,一抹非人的、如同熔岩般的暗金色光芒一闪而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咆哮!
“吼——!”
在司机和林薇惊恐的注视下,王闯猛地俯身,张开嘴,不是对着老陈头,而是对着老人背上那片虚无的空气,狠狠咬了下去!
“嘎嘣!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咬碎岩石和钢筋的恐怖声响在空气中爆开!王闯的牙齿仿佛咬中了某种坚不可摧又冰冷沉重的实体!
“呃啊啊啊——!!!”
老陈头爆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百倍的惨叫!他全身剧烈地抽搐,眼珠凸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法想象的酷刑!那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灵魂被活生生撕扯、碾压的极致绝望!
与此同时,海啸般的负面情绪和记忆碎片疯狂灌入王闯的脑海:
——逼仄潮湿、堆满杂物的阁楼,常年弥漫的药味…
——病床上妻子枯槁的脸和浑浊无光的眼睛…
——儿子那张写满贪婪和不耐烦、签下抵押协议的脸…
——银行催收函上冰冷的红字,如同判决书…
——法拍公告贴在楼下墙上时,邻居们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
——还有那日夜啃噬心脏的、比山还重的债务和无家可归的恐惧…
磐石!无边的磐石!
压下来!碾碎骨头!碾碎希望!碾碎一切!
王闯感觉自己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他的皮肤变得灰白、粗糙,如同风化的岩石!沉重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压成一滩肉泥!他眼前发黑,肺部无法吸入一丝空气,仿佛被活埋进了最深的地底!
“嗬…嗬…”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身体僵硬地蜷缩起来,皮肤表面真的开始浮现出如同龟裂水泥般的灰白色纹路!他的脊椎发出可怕的“咔咔”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断!
这就是代价!吞噬“磐石压顶魔”的恐怖代价!这绝望和重压,足以瞬间摧毁任何普通人的心智!
“王闯!!”林薇哭喊着扑过来,试图拉开他,却被王闯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沉重的气息逼得无法靠近。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突然从王闯身体的最深处,那团因吞噬了“KPI吸血鬼”和“精致镜面兽”而积蓄的驳杂能量中升腾而起。这股暖流极其微弱,如同寒夜里的最后一点火星,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生不息的顽强。它艰难地对抗着那要将一切碾成齑粉的磐石重压,在王闯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勉强撑起了一小片摇摇欲坠的空间。
燃薪!
一个古老而陌生的词语,如同本能般浮现在王闯混乱的意识边缘。这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暖流,似乎就是点燃“薪火”的起点?它微弱,却代表着一种在绝境中点燃自身、对抗黑暗的可能性!
“噗——!”
王闯猛地喷出一口带着碎石粉末的血沫!那口血沫落在地上,竟然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丝青烟。
随着这口血的喷出,那几乎将他压垮的磐石重压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皮肤表面的灰白色纹路飞速隐去。他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颤抖着。
而身下的老陈头,己经停止了挣扎和嘶吼,昏死过去。他脸色灰败,但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气,却消散了大半。背上那令人窒息的“磐石压顶魔”消失无踪,只在原地残留着几缕迅速消散的、带着土腥味的黑气。
“喂!110吗?这里有人发疯咬人!还差点被车撞!”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打着电话。
林薇看着地上昏厥的老陈头和剧烈喘息、嘴角带血、眼神却亮得吓人的王闯,吓得说不出话。
王闯艰难地撑起身体,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的身体内部,那微弱的“薪火”暖流虽然黯淡,却顽强地燃烧着,缓缓梳理着体内因吞噬而变得狂暴混乱的力量。一股全新的、带着大地般厚重感的力量感,正从西肢百骸深处缓慢滋生。他感觉自己能一拳砸穿地面!
但同时,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灵魂被撕裂般的空虚感也席卷而来。他看着昏迷的老陈头,又看了看惊恐的林薇和打电话的司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麻烦,才刚刚开始。
“别报警!”王闯嘶哑着嗓子,对司机喊道,“他是我邻居!喝多了想不开!我送他去医院!”他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个烂摊子。
就在王闯吃力地试图背起老陈头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从街角的阴影里传来:
“真是精彩绝伦的‘觉醒’啊,新人。”
王闯猛地抬头!
阴影中,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缓缓走出。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如刀削,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猎物般的压迫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戴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黑色金属手套,手套手背位置,镶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内部仿佛有暗红色岩浆缓缓流淌的奇异晶石。那晶石散发出一种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热力,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王闯体内的那点微弱“薪火”,在这股精纯热力出现的瞬间,竟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又像是……本能的忌惮!
“自我介绍一下,”黑衣男人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扫过地上的老陈头,最后定格在王闯身上,如同在看一件稀有的标本。
“我叫张高峰。你可以叫我‘抌月’。”
他的视线在王闯嘴角残留的血迹和那双尚未完全褪去非人感的眼睛上停留片刻。
“看来,‘源初’的余烬,又找到了一块不错的柴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