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卷着槐花香往张翠芬领口里钻,她攥着那包"睡仙散"的手首发抖。
刚才被光头男人踹了一脚的屁股还火辣辣疼着,五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那是她卖了半筐蔫儿菠菜、蹲在菜市场跟人磨了三天嘴皮子才攒下的。
"坑人的黑店!"她对着土坯房的门缝啐了口唾沫,可声音越骂越小,末了又低头看纸包,指甲盖儿把"睡仙散"三个字抠得发毛。
上个月贾张氏还戴着银镯子在院里显摆,说这是她嫁进贾家时老太太塞的压箱底,结果张翠芬前脚刚用镯子跟贾张氏换了两斤粮票,后脚就把镯子押给光头男人当药钱。
现在药没成,镯子也要不回来,她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喉咙里像塞了把干稻草。
天刚蒙蒙亮,张翠芬就攥着药包往秦淮茹家跑。
院门口的煤炉刚生起来,蓝烟裹着白菜帮子味扑她脸上,她也顾不上擦,抬手就拍门:"小秦!
小秦!"
门开的瞬间,秦淮茹的脸白得像刚揭锅的馒头。
她怀里的棒梗正扒拉她衣襟要奶吃,听见动静抬起头,鼻涕泡儿在晨光里闪着亮。"咋样?"她声音发颤,手指把围裙绞成了麻花。
张翠芬往屋里缩了缩脖子,看棒梗在啃半块烤白薯——那是昨儿易大川给易小川带的,小川吃了两口说甜,非塞给棒梗。"那药...那药就指甲盖儿大点儿。"她把纸包摊开,"我跟那秃子理论,他倒把我轰出来了。"
秦淮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知道张翠芬贪小便宜,可眼下实在没别的法子——秦京茹在纺织厂受了委屈,昨儿哭着说车间主任总往她跟前凑;易大川现在是技术部主任,要是能跟他说上话,京茹调去后勤科就有着落。
可京茹那丫头死脑筋,说易大川看着太正经,连电影都不肯跟他去看。
"五块钱就买这么点儿?"她盯着纸包,喉咙里泛起苦水。
上个月给棒梗治蛔虫,借了一大妈三块钱还没还,现在又得搭五块进去。
棒梗的棉裤膝盖磨破了,里子露着芦花似的棉絮,她昨晚蹲在灯下补了半宿,针脚歪歪扭扭的。
"要不...要不就算了?"张翠芬缩着脖子往后退,"那秃子屋里还挂着刀呢,明晃晃的..."
"算了?"秦淮茹突然拔高声音,棒梗被吓哭了,她手忙脚乱拍着孩子后背,眼泪跟着掉下来,"京茹要是再被那老登徒子缠上,你让她怎么活?"她从裤腰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到空白页,"我给你写借条,等易主任真跟京茹成了,我把上个月领的粮票分你一半。"
张翠芬的眼睛亮了。
她盯着借条上"秦淮茹"三个字,墨迹还没干,像朵没开全的花。"那...那我明儿再去试试?"她把纸包揣进怀里,手指隔着布摸了摸,"不过得加钱,那秃子肯定要涨价..."
易大川是被院里的动静吵醒的。
他躺在炕上,听着张翠芬的尖嗓子渐远,翻身摸过搭在椅背上的蓝布工装。
后半夜他没睡踏实,总梦见那包"睡仙散"在眼前飘,绿莹莹的像团鬼火。
易小川在里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哥,我想吃糖蒜..."
易大川穿好鞋,灶台上贰大妈的糖蒜坛还搁着。
坛口的红布被他昨晚压了块砖,糖蒜的甜酸味儿渗出来,混着煤炉的焦糊气。
他掀开布,白生生的糖蒜泡在琥珀色的汁里,突然想起昨儿路过车间,刘海中在更衣室跟人嘀咕:"技术部要调人去新车间当组长,听说得有推荐..."
正想着,院门口传来敲门声。"大川兄弟!"是刘海中的声音,带着股刻意的热乎劲儿,"我给你带了点家里腌的糖蒜,昨儿看你盯着贰大妈的坛子瞅,就知道你好这口!"
易大川开了门。
刘海中左手提个竹篮,篮底铺着新鲜的荷叶,糖蒜坛就搁在中间,坛身还凝着水珠;右手拎着半块酱牛肉,用报纸包着,油星子把报纸浸得透亮。
他脸上的笑堆得像发面馒头,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褶子:"兄弟你可别嫌礼轻,这糖蒜是我媳妇泡了仨月的,酱牛肉是托肉联厂的亲戚留的..."
易大川没接。
他盯着竹篮里的糖蒜坛——跟贰大妈家的青瓷坛一模一样,连坛口的红布都绣着并蒂莲。"刘哥这是?"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声音不冷不热。
刘海中的笑僵了半秒。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兄弟,听说技术部要往新车间派组长?
我在车间干了十年,论技术不比谁差,就是没个...没个说得上话的。"他拍了拍竹篮,"你给写封推荐信,这事儿就算成了!"
易大川突然笑了。
他想起上个月车间评选先进,刘海中把徒弟小钟的设计图改了名字报上去,要不是他翻了小钟的草稿本,那孩子得冤死。"刘哥的技术,我在车间见得够多了。"他指节敲了敲酱牛肉,"可这礼,我收不得。"
刘海中的脸涨得通红。
他拎着竹篮的手开始抖,酱牛肉的油星子滴在青石板上,像颗颗黑褐色的眼泪。"大川兄弟,都是一个院里的,你就..."
"刘哥。"易大川打断他,语气突然沉下来,"我要是收了礼写推荐信,跟那些走后门的有什么区别?
小钟上个月设计的传动装置,比你改的那个省了三成材料,你说我该推荐谁?"
院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刘海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低头看着竹篮,糖蒜坛里的蒜瓣在晨光里晃,像谁掉的碎牙。"那...那推荐信..."
"该写的我会写。"易大川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但不是因为这篮糖蒜。"他把推荐信递过去,指尖碰到刘海中的手背,凉得像块冰。
刘海中接过纸,喉咙动了动。
他想把竹篮塞给易大川,可对方退了半步,后背抵着门框,目光像把尺子,量得他心里发虚。"那...那我先走了。"他拎着竹篮往院外走,鞋跟磕在台阶上,"改日再谢,改日再谢..."
易大川关上门,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胡同里越走越远。
灶台上的糖蒜坛还敞着口,甜酸味儿散得更开了。
他摸出兜里的半头砖——昨儿在后巷捡的,原本想拿去找光头男人理论,现在却觉得手心里的草屑扎得慌。
上班铃响的时候,易大川把推荐信叠成方块,塞进工装口袋。
路过传达室时,杨勇正站在门口看报纸,见了他招招手:"大川,新车间的事儿,你那推荐信..."
易大川把信掏出来,阳光穿过纸页,把"刘海中"三个字照得透亮。
他笑了笑,把信递过去:"该说的都写清楚了。"
杨勇接过信,目光扫过最后一行。
易大川转身往车间走,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悠长的,像根线,把胡同里的煤烟、糖蒜香和槐花香都串起来,飘向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