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电脑微弱的扬声器里,那声由林溯左手“锻造”出的“挣断脉冲”音效,如同耗尽最后一丝火药的炮仗,短促而尖利地消散在病房冰冷的空气中。随之而来的是右臂深处海啸般反扑的剧痛,让林溯眼前彻底被黑雾笼罩,身体如同被抽空般重重砸回病床,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在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挣扎。
汗水和下颌渗出的血丝混合着,在惨白灯光下蜿蜒。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床沿,指尖还残留着敲击虚拟键盘带来的、冰冷的塑料触感。
但意识深处,却是一片滚烫的余烬。
他做到了。
在剧痛与禁锢的深渊里,捕捉到了那微弱的“仰头”,并将陆宸那冰冷脉搏指引下的“挣断之音”,嵌入了毁灭的洪流。这不再是彩排时的疯狂发泄,而是灵魂在绝境中完成的、一次近乎冷酷的自我校准。
代价是右臂伤口如同被重新撕裂,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尖叫。他闭上眼,试图在疼痛的浪潮中抓住那短暂冰冷的,抓住老琴沉郁的搏动。
嗡……
搏动感微弱却坚定地传来。像黑暗中不灭的星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小柯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紧张和担忧,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看到林溯闭着眼,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他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溯哥?喝点水?”小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溯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他现在不需要水,需要的是对抗这无休止剧痛的力气,需要的是……让那刚刚被“校准”的感觉凝固下来。
小柯放下水杯,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摊开的平板和那个小巧的MIDI键盘上。屏幕上复杂的音轨界面还亮着,停留在林溯最后按下“挣断脉冲”的位置。小柯看着林溯那只垂落在床沿、指尖微微颤抖的左手,又看看那只被厚重绷带包裹、血迹隐约的右臂,眼圈又红了。
“溯哥……你……你别……”小柯的声音哽咽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劝他别碰音乐?那等于要他的命。
“谱子。”林溯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眼睛依旧闭着。
小柯一愣:“谱子?什么谱子?”
“《锈弦》……原谱……”林溯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纸的。”
小柯立刻反应过来:“有!有!在宸哥让我带来的包里!”他连忙跑到角落,从一个黑色旅行包里翻出几份厚厚的、边缘己经磨损的乐谱。那是林溯在无数个夜晚、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在酒吧后台的嘈杂中,用铅笔反复涂改、记录下《锈弦》原始构思的纸张。
小柯将那份最旧、涂改痕迹最多的谱子递到林溯左手边。
林溯没有立刻去接。他依旧闭着眼,像是在积蓄力量。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乐谱。纸张粗糙的触感,混合着铅笔石墨特有的气息,瞬间将他拉回那些只有音乐和自我的、纯粹的、挣扎的夜晚。
他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他无视了右臂的剧痛,用左手极其笨拙地翻动着纸页,发出哗啦的声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那些熟悉的音符标记、潦草的和弦图、以及被反复圈划修改的段落。
他的视线,最终死死钉在副歌高潮前的一个小节上——那里原本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宣泄毁灭冲动的段落。铅笔的痕迹浓重、混乱,充满了原始的破坏力。
但此刻,在经历了舞台的毁灭、绷带下的共振、虚拟键盘上的淬炼之后,林溯看着这段谱子,却感到了强烈的“错位”。原始的嘶吼和破坏力,在彩排和最终的演出中,己经被他推向了极致。但陆宸点出的“仰头”,那挣扎向上的力量,那在剧痛深渊中被挤压出来的“挣断脉冲”,在原谱中却只是一个模糊的、被巨大噪音淹没的意向。
不够!
远远不够!
那声“挣断”,必须拥有自己的位置!必须成为撕裂黑暗的闪电,成为砸穿锁链后那第一道刺破血雾的光!
一股冰冷的、带着破坏欲的创作冲动,如同被压抑的岩浆,猛地冲上林溯的脑海!他要改!就在这里!就在这剧痛与禁锢的病床上!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抓起小柯放在床头柜上的铅笔!动作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显得有些粗暴。笔尖悬停在副歌高潮前那个小节的上方空档处。
笔尖落下。
动作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在原本混乱的铅笔痕迹之上,强行划开一道新的轨迹!
铅笔的笔芯很软,在粗糙的谱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噪音。林溯的左手因为剧痛和精神的高度集中而剧烈颤抖,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如同醉汉的涂鸦。他试图标记出那个“仰头”挣扎的位置,试图勾勒出“挣断脉冲”嵌入的时机和形态。
但纸是平的,笔是颤抖的,右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干扰着他的专注力!画出的标记混乱不堪,根本无法精确表达他脑海中那毫秒级的、由剧痛和冰冷搏动共同校准的“临界点”!
“操!”一声压抑的、充满挫败感的低吼从林溯喉咙里滚出!铅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啪”地一声折断!黑色的石墨碎屑溅落在苍白的谱纸上,像一片绝望的污迹。
他猛地将断掉的铅笔摔在床单上!那只完好的左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紧紧攥成拳头,指关节捏得惨白!身体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微微痉挛。
小柯被吓坏了,手足无措:“溯哥!别!别急!手!手要紧啊!”
林溯急促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谱纸上那片被断笔污损的混乱标记。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需要更精确的工具!需要能捕捉那微妙“临界点”的武器!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床头柜上那个连接着平板的、小小的MIDI键盘控制器。那冰冷的塑料按键,那虚拟的音轨界面……
就在这时。
嗡……
掌心深处,老琴沉郁的搏动感再次清晰地传来。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的搏动节奏,如同穿越了病房门板的阻隔,再次在绷带边缘那个被陆宸按压过的位置响起!
嗒。嗒嗒。
节奏稳定,清晰,带着陆宸独有的、掌控一切的冰冷质感。
这节奏,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溯心头的怒火和挫败。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再次捅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那只攥紧的左手,缓缓松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种被点亮的、冰冷的专注。
他没有再去碰那支断掉的铅笔,也没有立刻去碰MIDI键盘。
他重新低下头,布满汗水的前额几乎要抵在冰冷的谱纸上。他的目光,如同最专注的工匠,死死盯着副歌高潮前那个混乱的小节。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用颤抖的铅笔去“画”出那“临界点”。
他闭上了眼。
用全部的精神去“听”!
听记忆中舞台上那毁灭性的噪音洪流!
听自己右臂深处那闷烧般的剧痛节奏!
听掌心深处老琴沉郁的搏动!
听绷带边缘那幻觉般存在的、冰冷的、陆宸的脉搏!
嗒。嗒嗒。
节奏如同精密的坐标,在意识的黑暗空间中清晰地定位。
在噪音洪流的哪个浪峰之后?
在剧痛的哪一次尖锐脉冲之间?
在老琴搏动的哪一个波谷?
在陆宸脉搏的哪一个节点?
就是这里!
意识深处,一个无比清晰的坐标骤然点亮!毫秒不差!
林溯猛地睁开眼!左手如同出鞘的利刃,极其迅捷地伸向平板!指尖带着一种被冰冷节奏校准过的精准,在虚拟键盘上选中了那个代表“8KHz挣断脉冲”的音色块!
然后,他屏住呼吸。左手食指悬停在虚拟键盘的触发键上方。目光如同最顶尖的狙击手,透过平板屏幕,穿透混乱的铅笔标记,死死“锁定”在谱纸上那个由多重节奏共同锚定的、无形的“临界点”坐标上!
时间再次凝固。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溯自己沉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绷带边缘那幻觉般存在的、冰冷的搏动节奏。
嗒。嗒嗒。
如同倒计时归零的秒针。
就是现在!
林溯的左手指尖,带着一种凝聚了所有意志、对抗剧痛和时空阻隔的决绝力量,如同将灵魂的最后一点火星压入枪膛,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按了下去!
咻——!!!
那声冰冷、尖锐、撕裂一切的“挣断脉冲”音效,再次从平板扬声器中穿刺而出!
与此同时。
病房门外。
陆宸依旧靠在那面冰冷的墙壁上。窗外的霓虹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投下变幻的光影。艾米早己结束了汇报,正紧张地刷着手机,关注着“宣战”声明引发的核爆级后续。
陆宸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微微低着头,深潭般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只骨节分明、稳定得可怕的手,此刻正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节奏,五指依次屈起,再依次弹开。
动作很轻,很慢。
仿佛在虚空中……
拨动着无形的琴弦。